韩愈与阳山的互救(下)

三、阳山对韩愈心态和诗风的深刻影响

一方面韩愈为阳山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致力于传播中原文化,改变了阳山的落后局面。另一方面阳山对韩愈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对韩愈诗风的影响和心态的成就方面。

(一)阳山对韩愈心态的影响

1、困居阳山的恐惧和忧伤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送区册序》),此地“湖波翻日车,岭石坼天罅。毒雾恒熏昼,炎风每烧夏。雷威固已加,飓势仍相借”(《县斋有怀》),让韩愈即悲又痛,惶恐不安。《答张十一功曹》是韩愈在贞元二十年居阳山时所作,诗曰:“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从诗中可以看出韩愈还不适应阳山的地理生态环境,身体受到了侵害,诗人的心中怀有巨大的悲痛,一种死亡的威胁笼罩在他的心中,致使他彻夜难眠。对比昔日居高庙堂之时,虽然生活也有不遂,但还是雍容而安逸的,而身处阳山,身心的强烈反差,使诗人开始思考生命的真谛。

2、“经世致用”思想下的反省与自安

在阳山期间,韩愈的心日渐沉静下来,开始反思半生坎坷的原因,寻求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抵达阳山大约一年之后,韩愈写下《县斋有怀》,在诗中,他回顾了自己半生的经历,“少小尚奇伟”,抱有辅佐君王的雄心壮志,立志超越前贤,领导改革,然而仕途并不顺遂。“人情忌殊异,世路多权诈。蹉跎颜遂低,折气愈下……朝食不盈肠,冬衣才掩髂。”当好不容易得以任官,又被贬谪,“惟思涤瑕垢,长去事桑柘”,经世致用的韩愈甚至想到了归隐来开解自我。但他明白,这种消极的情绪是不可取的,于是他开始沉潜自己,重拾学问,这种内省和反思,对韩愈回京后的人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积极影响,阳山期间创作的《五箴》,对自己的游、言、行、好恶、喜知名五方面提出了规戒,既是一种反省,也是一种自嘲。体现了阳山时期的批判性思考。这样的变化与韩愈的忠心为民和心系国家之心不可分割。

(二)阳山的经历促使韩愈险怪诗风的成熟

在诗文创作上,韩愈一向主张要“陈言务去”,反对陈词滥调,提出要以创新代替陈言。认为作诗要大胆想象,主张为诗要奇、险、怪,达到标新立异,成一家的效果。险怪诗的大量创作则开始于韩愈被谪阳山以后,是谪阳山将韩愈的险怪诗创作推向高潮。欧阳峻峰在其《韩愈谪阳及其险怪诗风的形成》一文中对韩愈被贬阳山之前与之后险怪诗的数量做了统计:韩愈在谪阳山前十九年为世人所知的诗只有59首。其中险怪诗只占6首。韩愈于贞元二十年抵达阳山,元和元年重返长安。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有62首诗,险怪诗23首。三年之间的险怪诗,比韩愈谪阳之前的十九年时间内创作的险怪诗还要多。[9] 由此可见,韩愈的险怪诗大量创作集中于贬谪阳山之后,是贬谪阳山这一段经历使其险怪诗风日益成熟。

1、关注现世人生的选材取向

韩愈在阳山创作的诗文里既有涵盖万古之情的作品,也有对现实之感的呈现,体现出历史的沧桑感。与其在朝为官的作品相比,阳山期间,韩愈的经世致用之心日渐消磨,他不再像在京师时一般高谈理想,而是将眼光放在脚下和眼前,写阳山环境的苦恶,身世的凄怆,都是对当下境遇的关注。

且看韩愈在《新竹》中“何人可携玩”的无奈发问,《晚菊》中“此时无与语”的辛酸道白,都是韩愈对阳山寂寞潦倒生活的回忆。在《同冠峡》一诗中对于阳山蛮荒的描述,才二月美好的春景就在渐渐消失了,为了排遣心中的孤寂,漫无目的地在荒山野水间游荡,早上独自坐在深林之中,耳边是百鸟和鸣之声,晚上躺卧在草地上,看到天上的云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诗人看到百鸟和白云尚且能够拥有自由,而自己却被迫在一个自己不想呆的地方,毫无人身自由,所以对百鸟和白云生发羡慕之情,也不由得生发出对于身世的感慨和悲苦境况的酸楚心绪,从诗中可以读到韩愈真挚的情感。这种情感也延续到《杏花》一诗之中,韩愈将阳山与京师作对比,表现出两地巨大的反差,凸显出诗人被迫离京的无奈和愁苦,也传达出对于所处境地的感伤和惆怅。孤独凄怆是阳山时期韩愈的主导心绪,关注当下现实是韩愈这个时期诗文创作的主要内容,他将在阳山艰难的生活和压抑的精神投射于诗文的创作中,把眼光放在现时和当下,体现出现实主义的特征。

2、偏于奇僻险怪的择象偏好

诗文的创作离不开物象的描摹,“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而物象的获得又不是凭空的,而是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总是或多或少会浸透着作者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和感受。而根据诗文中物象的选择,也可以窥视当时作者的性格、理想和志趣。

对比在京师时的诗文中昂扬向上、朝气蓬勃的物象的选择,当韩愈身处阳山时,诗文创作中的物象变得奇崛而险怪,“瘴”“鳄”“雷”“蛇”“飓风”“恶水”“险山”这一类的物象多次出现,突出了在阳山所遭受的凄苦和苦厄。

《送区册序》一文写道: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山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

文中将韩愈在阳山作为异乡之客的孤寂和阳山奇峰林立的特殊环境结合在一起,在韩愈的笔下,阳山完全成了一个危险重重的蛮荒之地,“石剑”这一独特的比喻,让人联想到剑戟,石山如“剑”一般的形状,倒映在江水之中,水镜涵剑,潜藏着巨大的危险,这种比喻不仅仅给人“高”而“青”的视觉效果,也让我们能够窥探到韩愈恐惧彷徨的内心。

除此之外,韩愈在《县斋读书》中说“南方本多毒,北客恒惧侵”,也在《答张十一功曹》里说:“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还有“海气湿蛰熏腥臊”(《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江氛岭祲昏若凝”(《永贞行》)、“毒气烁体黄膏流”(《刘生》)等句,这些诗歌都表现出对于阳山瘴疠的恐惧,也能够看出当地自然环境的原生态。

除瘴疠外,韩愈在阳山的诗文中还多出现鼯、猿、蛇、鳄等种种凶险狰狞的物象。

3、纤小细密的取境趋向

与到阳山之前诗文作对比,会发现韩愈在阳山的诗文创作一改惯常的超迈凌厉、雄词高唱的风格,在诗文中的时空狭小逼仄,而且潜气内敛,取境偏小。王昌龄《诗格》认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情境是诗人将已动之情“张之于意而处于身”,经过一番“驰思”,创造出感情更浓厚的情境。其审美特征是“深得其情”。

韩愈阳山时期的诗文多有家人离散、身世飘零之慨,《感春四首》其三中有“朝骑一马出,暝就一床卧。诗书渐欲抛,节行久已惰。冠欹感发秃,语误悲齿堕。孤负平生心,已矣知何奈。”诗中选取“诗书”“发”“齿”这种琐碎微小的物象,并且在后面加一个描摹定性的情感词汇以表达情感。于此诗中,韩愈为自己好久没有习读“诗书”而懊悔,说他由于身处蛮荒,贬谪独居,意志消磨,年轻时的斗气全无,没有注意自身的修养,“头发”稀少脱落,“牙齿”也松动了,这些物象的选择,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符合韩愈当时在阳山时被贬谪的心境。

《量移袁州张韶州端公以诗相贺因酬之》一诗曰:“明时远逐事何如,遇赦移官罪未除。北望讵令随塞雁,南迁才免葬江鱼。”选取“大雁”“江鱼”等意象,这些意象的选取能够引起诗人感性之趣,意象之间的感情联系,足以表达韩愈对阳山环境的不适应和对于北方家园的深切思念。“塞雁”这一意象有很深的象征意义,因为“雁”本身就具有特定的文化意义,很轻易就能够勾起韩愈的故乡之思和眷念亲友之情。这种被抛弃感和文化上的失落感,使韩愈更加伤感、凄怆。

在阳山时最孤独寂寞的时期,杨仪之以湖南支使来阳山,此时的韩愈对朋友之情已经有了独到的理解和认识,特别期待友人来访。韩愈为此赋诗:

岁癸未而迁逐,侣虫蛇于海陬。遇夫人之来使,辟公馆而罗羞。索微言于乱志,发孤笑于群忧……知来者之不可以数,哀去此而无由。倚郭郛而掩涕,空尽日以迟留(《别知赋》)

韩愈选“虫”“蛇”来表现阳山环境的艰苦和险恶。首先写知心朋友难得;然后写癸未冬末,被谪南迁,鱼鳖为侣,虫蛇为邻,形单影只,孤苦无依,所幸得知心朋友仪之来访。最后写知心朋友又要离去,伤心流泪。情真意切,自然流畅。

韩愈贬谪阳山时期的诗作大多情感内敛,取境偏小。用以渲染离情别恨或勾勒贬地艰难,并排解内心悲苦,寻求一时心安。和他在京师时期的诗文进行比较,少了把酒临风、追古抚今的意气。究其原因,在于遭贬到阳山期间韩愈心境襟怀低落,孤苦之意郁结于心,难以排解,所以取境趋于逼仄狭小,情感也流于悲凉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