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大大小小的事也经历了不少,但眼下,昌黎先生韩愈到了他人生里最艰难的时刻。



元和十四年正月,去凤翔法门寺恭迎佛舍利的队伍回来了。

长安城倾巢而出。王公贵族,士子庶民,只为遥遥膜拜佛的这一寸指骨。叩首什么的还在其次,还有在头顶、胳膊上烫出戒疤,以表心迹的。禁军护卫,三十宫人手持香花,将佛骨迎进大明宫。

按计划,佛骨将在皇宫供养三天,再送去京城寺院轮流供奉。

刑部侍郎韩愈府邸,韩侍郎正在奋笔疾书。

韩愈胖大身材。时值寒冬,脑门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来。

桌案上这份《谏迎佛骨表》里,赫然写着:

佛,乃外国人,同中国语言尚且不通。上古从无奉佛一说,然从黄帝到周文王武王,年岁过百的君主比比皆是;自东汉明帝进入中国,竟至风靡。但那历代奉佛的帝王,宋齐梁陈,个个享国祚短,命也短。陛下圣明:臣知您迎佛骨是为祈福,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百姓疯狂若此,伤风败俗,传笑四方,绝非小事啊。请陛下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







几日后,大明宫内,唐宪宗李纯读罢这份上表,一声暴喝,霍得立起。


按说做到副部级,大体总是知道轻重的。韩愈这回过于自信了。

宪宗是中兴之主,执政十几年,安史之乱后的帝国气象为之一新。而他韩愈,从来都是以天下为己任,“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

元和九年,淮西节度使拥兵自重。藩镇问题,已经是帝国的肌瘤。讨伐战争进入第四年,朝廷继续为打还是不打争论不休。

宪宗主意不定时,韩愈上《论淮西事宜状》,一条条分析战局,对策,也促使宪宗痛下决心。主战的宰相裴度请战,韩愈被宪宗任命为裴度的总参谋长(行军司马),同赴前线。这回削藩成功,韩愈晋升吏部侍郎。

那又怎样?

次日朝会,宪宗冷冷对宰相说,为人臣子,放肆到这个份上,罪无可恕,处极刑吧。

朝堂噤若寒蝉。

半晌,宰相裴度和崔群小心接话:韩愈的确大罪。但是陛下,您是知道他的脾气的,若非忠心耿耿,也断说不出这般话来,请陛下宽恕。

宪宗脸色依旧铁青。

廷议结果是,韩愈贬潮州刺史。

第二日,正月十四,韩愈凄惶出京。

潮州,距长安城五千多里,帝国最偏远荒僻的“岭南”。四十年前,韩愈跟随遭牵连的兄长韩会抵达贬所韶州,正是在岭南。四十三岁的韩会不久便死在了贬所。

前路究竟如何?

在蓝关风雪中,韩愈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震惊、委屈,惶惶: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他对随即赶来的侄孙韩湘说: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长安,大约是回不去了?

十二岁的女儿在路上病死,只得草草葬于荒野。心下惨淡,已不必提:“我视汝颜,心知死隔。汝视我面,悲不能啼。”


潮州四月。

韩愈梦中醒来,屋外是下不完的雨。岭南的天气总是湿热。

接到子厚(柳宗元)的信。算起来子厚在柳州,也已经四年了吧。信上,子厚说起柳州风物,又说:退之你到岭南这些时日,该吃过虾蟆了吧,那玩意儿,可是相当美味呦。

韩愈失笑。提笔回诗《答柳柳州食虾蟆》。

你老兄也是心大!

那虾蟆!虽说大长腿,背上却密密匝匝的疱,长相如此特异,也是够了,还聒噪如此,我如今被放逐海滨,就想多睡会儿,它还扰我清净。想汉武帝元鼎年间,群蛙同蛤蟆开战,打得昏天黑地,最后不知胜负。不想今天,竟看到它们成了鼎中美味。

不过说来,我最近也是能稍稍吃一点了,不过像你那样,以为是人间至味,呵呵。

随手落笔寻些乐子,在韩愈也是解闷。日子总要继续。

当年他煞有介事地写《毛颖传》,开篇说“毛颖者,中山人也。”追溯先祖,竟是兔子。接着是毛颖跌宕的一生。柳宗元那时候谪居永州,有客到,聊天间提到韩退之写了篇怪文,大笑不止,却不曾背诵下,惹得柳宗元心痒难当。待日后读到,大笑之余,也读出韩愈胸中积郁。韩愈为之作传的“毛颖”,不是人,却是手里那一支毛笔。

到潮州一个月,他还郑重其事地通过毛颖兄,同当地祸害之一的鳄鱼开了战。

一纸《鳄鱼文》如下:

兀那鳄鱼!潮州刺史韩愈我今天先送上一头猪,一只羊,这是礼数。但韩某人即奉天子之命,守此土,治此民,势必不容你等在此为所欲为。给你等指条明路:往东南去,就是大海,那里天大地大。韩某人在此告知你等,三日内即离开,三日不行,五日;五日不行,七日。如若七日还不走,就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刺史,也就休怪我手下无情,痛下杀手了!

檄文一下,按《旧唐书·韩愈传》中说,鳄鱼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咒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中。数日,湫水尽涸,徙于旧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无鳄患。”


而毛颖兄这时节为韩愈所撰的最要紧的文章,此刻已在去往京城的路上。

是一封酝酿了多时,给宪宗皇帝的谢表。三月底到潮州后没几天,这封《潮州刺史谢上表》就已写成,奔向长安。

这谢表日后让后世多有诟病,说韩愈人品有亏,饶是对韩愈极为钦佩的欧阳修,也忍不住感叹,说韩愈在贬谪前后所上两表,前表(《谏迎佛骨表》)铁骨铮铮,到贬所后写的后表(《潮州刺史谢上表》),“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可叹,可叹。

韩愈究竟写了什么?

开篇,痛心疾首认错:

臣太狂妄了。在佛骨表中所犯不敬之罪,万死犹轻。陛下知臣愚忠,免臣死罪,还让我去潮州任刺史,圣恩弘大,臣当肝脑涂地!

例行述职后,是诉说万般苦楚:

“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

眼下,只有皇上您能救我于水火了! “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再接着,极言宪宗中兴之功:天宝安史之乱后,国家六七十年不振,到陛下继位,“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乃至建议宪宗泰山封禅。

韩愈深知,此心结,必须皇帝亲自来解。

最直白的例子莫过于柳宗元。

十五年前唐顺宗继位,继位时已半身不遂,朝廷一片呼声:早日立储。作为顺宗长子,李纯自是第一顺位人选。但这个关节上,柳宗元却写了《六逆论》,中说到择君这回事,应不拘嫡子长子,只论才智,论贤能——敢问你什么意思?柳宗元所在的永贞革新集团,实则是不同意立储的。《六逆论》的立论不评论,总之柳宗元彻底得罪了李纯。

李纯继位,柳宗元贬永州十年,多方活动,李纯终不松口,甚而在大赦时特别备注:这些人等不在此列。虽然十年后短暂诏回京师,不久又改贬柳州。

韩愈同宪宗的关系自没到这个份儿上。

必须给皇帝一个足够体面的台阶下。欲成大事,又何须拘小节?


长安城的五月,天气宜人得恰恰好。

大明宫内,宪宗李纯读着韩愈的谢表。读到其中一段,笑了,这个韩愈,这个时刻,果然还是脱不了傲气。

里面写到:

陛下,您是了解我的。我韩愈,生性愚钝,人事多所不通。但我的文章,不谦虚的说,纵使古人复生,我也全无惧怕。

韩愈是个斗士,宪宗自然是知道的。不单在文章上。

一年前淮西前线,平叛进入胶着状态,韩愈请缨:自己上!率兵三千,奇袭蔡州。裴度没批准。未几,西路军主帅李愬(音“素”)也提出同样构想。李愬最后雪夜奇袭成功,擒获淮西节度使吴元济。韩愈的军事能力,也由此可见。

朝会之上,宪宗面对群臣,心情大好:昨儿得了韩愈的谢表。他当日所谏佛骨之事,也是因为爱我,我岂能不知。但为人臣子,说人君事佛就会早死,也实在是过了。众卿说,是不是?



七月,韩愈接到调令,调任袁州刺史,离京城已不远。其中缘故还是宰相皇甫镈的不忿:韩愈这人狂疏,还是要给些教训。

又,宪宗在元和十五年初暴毙,有说是脾气太差被宦官所杀,也有说是内廷的政变。无论如何,韩愈在《谏迎佛骨表》里说的,竟一语成谶,是后话。

穆宗朝,韩愈还将以兵部侍郎身份,化解一场藩镇兵变危机,是又一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