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前方有坑,注意脚下

北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的雪花,扑簌簌地打在韩愈脸上。

韩愈胯下的驽马长嘶一声,马蹄深深地陷在雪地里,鬃毛上洒落的积雪经汗气一蒸,凝成晶莹的冰凌。

韩愈依依回首,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莫说是那富丽堂皇的长安城,便是巍峨的终南山也已迷失在肃杀的彤云中。

韩愈软软地伏在马背上,无力地抓着缰绳,仿佛海浪中的一叶孤舟。他睁着昏花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前方的身影:一张年轻的面庞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是韩湘,是他侄子韩老成的儿子。

他的眼眶中溢出两颗浑浊的泪水,迅速和雪水融为一体。他轻轻地吟道: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02



韩愈只比亲侄子韩老成大两岁。

韩愈投胎时拿的是官二代的剧本,家里是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父亲韩仲卿更是大诗人李白都实名表扬过的大唐模范人物。

可惜他只猜中了开头。他两个月大时,母亲与世长辞,三岁时,父亲又撒手人寰。

幸好韩愈还有一个善良的好哥哥韩会。韩会和妻子郑氏担负起抚养韩愈的责任。韩会在官场上混得顺风顺水,小韩愈有一群丫鬟仆人伺候着,还有侄子韩老成这个玩伴,童年倒也无忧无虑。

幸福总是薄情,不幸永远痴心。韩会的老领导宰相元载落马,韩会也受波及,被贬谪到偏远的韶州。

人生失意加上水土不服,韩会得了一场大病,在那个医疗水平低下的年代,韩会带着无限的眷念,不甘地阖上了双眼。

那一年,韩愈九岁。

嫂子郑氏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跨五岭,涉洞庭,越长江,长途跋涉几千里,回到了位于黄河之滨的老家。

韩愈幼小的心灵中,深深地烙下了一句话:不能拼爹,就只能靠自己。他读书特别刻苦,七岁时一天就能背诵几千字的文章,十三岁就发表作品,大有和李泌竞争大唐第一神童称号的趋势。

十五岁的时候,韩愈又搬家了。

韩愈没有生在一个岁月静好的时代。辉煌的大唐盛世早已成为明日黄花,中原腹地遍地藩镇,韩愈老家河北更是战乱四起,别说是安稳度日,能保住一条小命就值得烧香拜佛了。

韩会生前在山清水秀的南方小城宣城置办了一套宅子。于是,韩愈跟着韩家一百多口人几经辗转来到宣城。

这里是他心灵的港湾,他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埋头读书了。


03



十八岁的韩愈怯怯地站在朱雀大街上。

长安城依旧是那座国际大都市,人声鼎沸,车马辐辏。乡下小子韩愈仰望着伟岸的坊门,感觉自己是如此地渺小。

他准备参加今年的进士科考试,但是并没有什么信心。

唐朝的科举有三大特点:试卷不糊名,录取率很低,主要靠推荐。韩愈家道中落,不能像前辈王维那样走公主的路子。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家族的关系网里疯狂搜索,发现有个远房亲戚叫韩弇(yan),在河中节度使府担任判官。

于是,韩愈收拾好行囊,辞别嫂子与侄子,兴冲冲地出门了。

两个月后,满面风尘的韩愈站在河中节度府门前,紫胀了面皮,有些语无伦次地喊道:我找韩弇,我是他弟弟。

守门的士兵斜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要见韩判官,城东三十里外就是他的墓地。

韩愈颓然坐倒在地。良久,他霍的起身,大踏步往西走去。

长安!长安!就算单枪匹马,我也要将你征服。

韩愈的眼光扫过案上的文字,这些都是前几届高中进士者的优秀范文。韩愈草草翻了几下,鼻子里哼的一声:这也配叫文章?这考试简直就是手到擒来嘛。

然后,他就落榜了,毫无悬念。

落榜生韩愈正式加入长漂行列。新的工作是马燧将军家孩子的家庭教师,管吃管住,业余时间还能复习备考。

他不气馁,又一次步入考场,失败。事不过三,下一次应该没问题了,他怀着这一信念,第三次踏进考场,很遗憾,他又失败了。

有时候,他会去将军家的马厩,看着一匹匹骏马肆意地扬蹄撒欢,他所有的烦恼似乎都抛到了遥远的大秦国。他若有所思地写道: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04



二十六岁的韩愈呆呆地凝望着墙上的榜文,脸上平静如波,心中却早已汹涌澎湃。

这一科一共录取了二十三名进士,韩愈伸出汗水濡湿的手指,又一次细细数了一遍,没错,荣列第十四名的正是他韩愈。


新的烦恼又来了:他还得通过吏部的选拔,才能正式走上工作岗位。而大唐的吏部十分开明,铨选官吏一向是推荐优先,非常符合素质教育的精神。

韩愈不过长安城中一名小小的外来流动人口,哪里认识什么显赫的推荐人?他硬着头皮,给一位有数面之缘的韦舍人写了一封自荐信:

韦舍人展信一看,兴致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天地之滨,大江之濆,有怪物焉……

韩愈在信里说,有一种怪物,一旦遇水就能遨游于天地,而一旦缺水,却只能于方寸之地坐以待毙。现在有一位有力量的人,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助这怪物跃入江中,从此一改困顿局面,开天辟地,换了人间……

韦舍人兴致索然,随手把信一扔,嘟囔道:写的什么意思,韩愈这厮莫非特地来消遣洒家?

韩愈心情忐忑地参加了吏部组织的“博学鸿词科”考试,考场上,他文思泉涌犹如李白泼墨,奋笔疾书又好似张旭醉草,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然而录取名单里并没有他。


05



二十九岁的韩愈神情恍惚地走在驿道上,落寞的背景逐渐淹没在天地间,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他正在逃离长安。

几年来,一连串的打击犹如暴风骤雨般降落在他头上。他本来坚强如苍松,此时竟有些根基动摇。

他三次应吏部考试,结果只收获了落选帽子戏法。

他不服,忍不住向好友崔斯立吐槽说:就算屈原、孟子、司马迁、司马相如、杨雄复活来参加这劳什子的博学鸿词科考试,大约也只能是泪流满面的下场吧。

他给当朝宰相贾耽写信申诉,一连去了三封,封封石沉大海,除了增加笔墨纸砚的支出,并没有什么卵用。

就在这时,韩愈收到了韩老成的家书。

他只看了一眼,脑中就炸响了几个惊雷,嗡嗡一片。信中的字似乎抽走了他的精神,让他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地。

嫂嫂郑氏病故,韩老成扶灵回乡,请韩愈回去服丧。

韩愈想起离别时嫂子眼中流露出的依依不舍与殷殷期盼。那时候的自己意气风发,一颗心早已飞向远方,对嫂子一遍又一遍的叮咛嘱咐竟不曾理会……

自己这十年来在长安兜兜转转,至今孑然一身,一事无成。既不能光大韩家门楣,又不再有机会报答养育之恩……

泪水泉涌般漫过他的面庞。他的心中呐喊着一句话:

我要回家。

06



韩愈万万没想到,他在长安失业十年,离开长安的第二年,居然成功就业了。

董晋刚被朝廷任命为开封市的一把手:汴州刺史兼宣武节度副使。他决定招聘一名幕僚,现在他的案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叫韩愈的人的简历。

董晋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这个人虽然考中了进士,文化水平尚可,但是缺乏工作经验。而且听说这个人情商比颜值还低,不懂人情世故,尽得罪人。

等等,原来我的前同事韩绅卿是他的亲叔叔?我是不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我再看看,不错,小伙子很优秀嘛。

韩愈终于在而立之年谋得一个饭碗,加入公务员行列。



他的官职是“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个九品芝麻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温饱之上,富裕未满。

韩愈的世界变得温柔而恬静。他在汴州娶妻生子,还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隔三差五地就组织文艺交流,讲经论道,喝酒吟诗。

韩愈认识的阔人很少,穷亲戚却有一堆。听说韩愈当了官,发达了,老家河阳的老乡们争先恐后地前来投奔。很快,韩愈的家庭人口就增长到了三十多人。

如果你想精确计算出你家到底有多少亲戚,升官发财无疑是最佳途径。

韩愈在汴州一干就是三年。这是多么美好的三年啊,每个日子都流淌着幸福的光芒。

幸福的日子之所以令人回味,就在于它一定会结束,而且没有任何预兆。

和韩愈一起离开汴州的,是董晋的灵车。那时候的人,生命都很脆弱。这位韩愈生命中的贵人,不仅是为韩愈遮风挡雨的大树,也是汴州的守护神。

节度使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工作,因为所有节度使的部下都热爱造反。韩愈并非书呆子,董晋去世后,他已经嗅到了凶险的气息,于是赶紧借口为董晋守灵,溜之大吉了。

韩愈离开后第四天,宣武军兵变,韩愈的同事们无一生还。


07



三十五岁的韩愈板着脸,鹰隼般的眼光掠过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学生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苦读,他满意地咧嘴微笑,却马上触电般地合拢了嘴唇。

韩愈终于通过吏部铨选,拥有了正式编制。他现在的职位是国子监四门博士,相当于最高学府的讲师。

他的身体很不健康:下颏上原本茂密的胡须日渐荒芜,隐隐然有绝迹之势。牙齿也落了好几颗,以至于开口说话的同时就在喝西北风。

脱却青涩的韩愈成熟了,他深谙官场的游戏规则。想要加薪升职,就得傍上一条结实的大腿。

工部尚书兼京兆尹李实很欣赏韩愈。韩愈也很乖巧,不失时机地和李实套近乎,还公开为李实点赞,说李实“赤心事上,忧国如家”。

其实,韩愈知道李实是一只贪赃枉法的大老虎,但他也知道,人在江湖飘,不能不懂事。中年人的油腻,总是从睁眼说瞎话开始的。

在李实的关照下,韩愈升官了,荣任监察御史一职。

半年后,朝堂上。

韩愈紧紧捏住奏章,手心里渗出汗液。他整个人直直地立着,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简直就要从胸腔里排闼而出。

这是一封请求免征京畿地区钱粮的奏章。

御史韩愈新官上任,下车伊始,立即以火一般的热情投入工作。

京师接二连三地发生天灾,夏天大旱,秋天霜冻,韩愈坐不住了。他揣上一撂胡饼,骑着小毛驴就去访查民情。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景象如一粒火星迸入韩愈心中,让他的正义感熊熊燃烧。他决定立即上书皇帝,义无反顾。

只是他仍然有一点小小的犹豫。

在皇帝的认知里,长安依旧是风调雨顺,百姓一边啃着大白馒头,一边歌颂着皇帝的伟大。

而向皇帝传达错误信息的,正是京兆尹李实,那个在事业之路上伸出援助之手推了他一把的人,尽管这是他凭实力拍马屁换来的。

韩愈终于还是向皇帝上书了。

皇帝的回应是:韩愈信口雌黄,包藏祸心,必须严肃处理,贬为阳山县令。


08



五十一岁的韩愈正襟危坐,一支笔如龙蛇般游走,一个个文字争先恐后地倾泻在纸上。

他握笔的手如山峰般沉稳,他倾诉的心如湖面般平静。

十几年的官场浮沉,让韩愈成长为一个不算圆滑但也绝不轻率的老油条,虽然还是经常得罪人,导致官没有做上去,但至少可以做下去。

可是他今天要写的这封奏章,却又明显是在作死。

最近的长安城连空气都是狂热的。

皇帝郑重其事地从凤翔法门寺迎来一尊佛骨舍利,整座城市都沸腾了,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一个个顶礼膜拜,有捐献全部家当的,有自残身体的,场面极度混乱,今天的脑残粉估计也得自愧不如。

对于佛家,韩愈素来深恶痛绝,因为佛学不但悍然挑战忠孝仁义的正确价值观,还鼓励群众不事生产,逃避社会,可以说是赤裸裸地逾越他的底线了。

佛骨进京,犹如一阵龙卷风,韩愈脑中建造了几十年的价值观大厦竟有些支持不住。

他本可以做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可是他忍不了。

他心存微弱的侥幸:皇帝是一个聪明人,也许能听懂自己的道理。但是他忘了,对于狂热的人来说,道理是最不重要的。

皇帝漫不经心地扫过韩愈的奏章,整个人忽然皮球似的从龙椅上弹起来,圣容铁青,口中咆哮着:这个韩愈说话真难听,说什么历史上信佛的皇帝都短命,还建议我把佛骨扔河里……

已经收拾好行囊的韩愈在家里得知了自己的下一站:潮州。


09


韩愈冻得僵硬的手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不敢相信地眨眨眼,韩湘笑吟吟地站在蓝田关前。

韩愈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

韩老成已经去世十几年,连他的儿子韩湘都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

而自己从小体弱多病,三十多岁牙齿就开始脱离岗位,一双眼睛看人也如隔云雾了。四十多岁彻底沦为无齿之徒,头上曾经浓密的乌发,也变成了稀疏的白发。

如今自己五十出头,就像一台支离破碎的旧车在勉力前行。

人,只要一息尚存,哪怕明知道时日无多,大约总有放不下的东西吧。



韩愈也怕死。潮州是个蛮荒之地,蛇虫横行,疫病滋生,很不养生。韩愈从第一天起,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再固执的人,也能被现实说服。韩愈使出看家本领,穷几十年文笔之力,向皇帝送上一篇情真意切的检讨书。

皇帝比宰相好说话,第二年,韩愈就回到了长安。

作为一个健康状况不佳的老人,韩愈迫切地渴望延年益寿。于是,和古往今来所有的老人一样,他吃起了补药。

古代的十全大补丸,主要成分是硫磺。

韩愈毕竟是连佛都不信的人,对于老中医吹得神乎其神的灵丹,他竟也半信半疑。这种怀疑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于是他把药喂给鸡吃。鸡吃药,他吃鸡。

韩愈一生坎坷,这辈子就像负重行走在到处是坑的山路上,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死于吃鸡,成为医疗事故的受害者。

真是生也艰难,死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