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萱草

韩愈因谏迎佛骨获罪,差点丢了性命。获赦免后贬为潮州刺史,心里仍很郁闷。适逢朝廷大赦,量移袁州当刺史,危机虽已过去,心中块垒却未全消。让他欣慰的是,袁州这个远离皇城的偏僻之地却是山奇水秀,气候温润,民风淳厚,田野祥和。一如自己当年所赞叹 “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


到袁州不久,为百姓福祉去仰山祭祀祈雨,途经堵田,了解到豆腐佬汤翁一家蒙冤受屈,于是秉公断案,为汤翁一家洗清冤屈、挽回财产,惩处了恶人,伸张了正义,在袁州传为美谈。韩愈由此与汤翁结下不解之缘。

一天,天气晴好,料理完衙门里的事,韩愈便带上随从出城南游玩。信马由缰,顺南河而上。南河发端于仰山,平时水流清澈,鱼虾成群,在河里挖一小坑放一渔篓子,过一会提起来,小鱼小虾便一大堆。南河两岸肥田沃土,农舍错落,村庄后面是连绵群山,林木深邃,溪流潺潺。看着这些,韩愈深深感叹上天对这一方百姓的眷顾。走到堵田,来到汤翁的豆腐店,门口凉棚下有孩童玩耍,两个挑夫坐在那里歇脚闲聊。挑夫见有官员至此赶紧起身行礼,韩愈见这里山野村夫尚且讲究礼仪,很是高兴。



汤翁招呼韩大人在临河边的一张八仙桌前入座,随后用当地土窑烧制的瓦缽泡好茶给韩大人敬上,一时间水汽氤氲,茶香隐隐。韩愈双目微闭,深深吸一口气,抿了一口茶,连声说“好茶、好茶”。汤翁说这是今年在仰山顶上采的明前新芽,平时不舍得喝,只有有福之人才能喝这种茶。韩愈大笑:仰山新芽,有福之人才能喝......

仰山新芽,产自仰山集云一带深山之中,最早主要由寺庙僧人栽种,是当时江南有名的上等好茶。僧人种茶,主要自用,念经理佛,解除昏寐。后因仰山新芽风味淡雅,茶汤嫩黄,状如悬针,回甘绵长,消暑生津,口齿留香的特点深受文人雅士和达官贵人喜爱。每年新茶上市,茶客趋之若鹜,或买卖,或当作最好的礼品馈赠亲友。因需求增加,民间也开始种茶,逐渐形成茶市。

韩愈一边品着仰山新芽,一边随和地与挑夫闲聊,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营生。一问一答,谈得兴起。这时,几声犬吠,只见顺着河边的石板路从城隍庙方向走来一位年轻女子。女子衣着朴素,但干净得体,身材丰盈,步履端庄,手上挽着一个腰子形竹篮子,头上裹着一条浅蓝色粗布方巾,颇具异乡风情。两个挑夫早闻这一带有个貎如天仙的女子,今日亲眼所见,自是惊愕不已。两眼直勾勾看着女子款款而来,显得有些局促而不自然。转眼女子来到近前,看见店门口坐着挑夫和官员等许多人,脸一下红得像火烤一般,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对汤翁说,叔公,捡十块豆腐。汤翁应着,捡了豆腐放进女子篮子里。



堵田离城里比较远,算是个偏僻地方,百姓平时很少见得到州府衙门里的人。韩愈虽年过五旬,但白净儒雅,气宇轩昂,衣着华贵,状如天人。女子瞟了一眼韩愈,正好碰上韩愈的眼神,芳心怦然,脸一下又红了,赶紧低下头,显得有些局促。女子对汤翁说了句多谢转身就走,经过韩愈身边,又看了韩愈一眼,屈屈腰,微笑着行了个礼。这微微一笑可谓动人心魄,韩愈怔了一下,赶紧起身回礼。一来一去,竟把韩愈搞得有些不自在。看到这一场面,众人都笑了起来。

韩愈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一时没缓过神来,两个挑夫挑起箩担讪笑着随后而去,汤翁也笑着骂一句“贱骨头”。

两个挑夫都是芦洲(今新坊)人,除了挑脚,也经常从仰山一带收些仰山新芽贩到安福、庐陵一带去卖,然后换些食盐和针头线脑回来。那时山田一带人烟稀少,林木茂密,时常还有老虎出没。除了猎人,一般很少有人孤行,挑夫商贩一般是借歇脚与人搭伴过岭。今天恰好与女子搭伴,翻过山田坳,经塔上到萱溪。虽说山路崎岖,美人做伴,说说笑笑,除疲劳,解寂寞,天遂人愿。

女子和挑夫走了,凉棚一下子清静了。韩大人顺口问汤翁,这女子哪里人,怎么一个人出门。汤翁叹一口气,讲起了女子的故事。

女子名叫萱草,姓姜,本地福庆市(今南庙)人。早年,萱草的祖父在扬州一带做茶叶生意,开了一家仰山新芽茶号,茶叶地道,生意兴隆,家境小康。萱草的父亲娶了个扬州女子为妻,不久生下女儿,祖父给她取名萱草。说是家乡河边一种普通香草,干净,命贱,好养。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要忘了家乡,忘了根。后来祖父被奸人所害,店铺也被大火烧了,生意破产,祖父一病不起,含恨去世。为了躲避恩怨,萱草一家回到了老家福庆市。刚回乡村,一下难以适应,幸亏族人帮衬度过困境。同村私塾汤先生,知书达礼,为人厚道,与萱草一家人很投缘。汤先生有一男孩叫九生,与萱草年龄相仿,两家父母作主为儿女定下婚事,两家结为姻亲,两个孩子也在私塾学识字。

过了两年,汤先生得了痨病,吐血而亡。汤家失去了依靠,孤儿寡妇,艰难度日。好在两家人互帮互持,合种几亩水田,虽然艰难,但生活无忧。

萱草十六岁那年父亲上山砍柴跌断了脚,没钱医治。为了给父亲治脚,就到芦洲的萱溪刘财主家做奴婢,写了三年的契。到了三年,家里拿不出钱赎人,眼看就要被没为家奴。情急之下,未婚夫九生求刘财主,愿做三年长年抵债赎回萱草,刘财主也就答应了。在刘财主家虽然干活很累,但一想到萱草,九生做梦也笑。


正值妙龄的萱草,聪明温婉,丰胸细腰,楚楚动人,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许多后生为一睹萱草的美貌,总是以各种方式守在萱草可能出现的地方,以各种理由跟萱草搭讪,希望获得萱草的好感。有的人为了看她一眼,可以事不做,饭不吃,守上一整天。更有有钱人听说了萱草的事都愿意拿钱把她赎回去做妻做妾,但萱草不为所动,一概拒绝。

眼看约定的期限将满,萱草和九生就可以回家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接下来发生的事改变了萱草和九生的命运。刘财主的二儿子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虽然早已娶妻生子,但是成天在城里和一帮狐朋狗友吃酒赌钱混日子。由于品行低劣,加上头上生疮,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刘癞痢。刘癞痢看着天生丽质的萱草,早已垂涎三尺。一天从外面喝酒喝得醉熏熏回到家里,见萱草一人在家做事,就起了歹念,一把抱住萱草想要强暴她。平时温顺的萱草一边挣脱,一边大喊救命,正好被回家拿东西的九生撞着。九生一拳过去打瞎了刘癞痢的一只眼睛,此事闹到官府,九生下了大牢,萱草成了刘财主的家奴。

一晃几年过去了,萱草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可怜的萱草起旱贪黑,洗衣做饭,苦等着九生早日出狱,赎她回家成婚。可是九生也因母亲改嫁,家境不好,没有钱打点衙役,被官府送到外地烧窑做苦力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刘财主有个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吃斋念佛,是个善人。早年身体硬朗,初一、十五都由萱草陪她去庙里烧香,这两年身体渐弱,行动不便,就由萱草替她去庙里。老人家看萱草虽然家境贫穷,但人聪明勤快,倒也很照顾她。刘财主人也不坏,只是对子女过于溺爱放纵,缺少管教。尤其是二公子,游手好闲,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坏了刘家名声。自从九生入狱,刘家倒也没怎么难为萱草,加上老夫人需要人照顾,萱草在刘家的日子总算还安定。

听汤翁讲完萱草的事,韩愈沉默起来。辞别汤翁回城,一路闷闷无语。

自从与萱草有一面之缘,那乡村女子独有的羞涩质朴的神情和美丽姣好的容貌,总在韩大人心里萦绕,一种不可名状的心绪缱绻不去。韩大人虽已是知天命之人,但仍然被萱草搅得心神不宁:萱草那身姿,那笑靥,还有潭水一样明亮清澈的眼神总在脑海中出现。想到萱草不幸的命运,更是生出无限的怜惜。一天,他叫来心腹,拿出一些银子,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叫心腹速去办理。

暑去秋来,山里的枫叶开始变红,田野间稻色金黄,谷香醉人。韩大人派来的心腹在宜春县令的陪同下跟刘财主进行交涉,付清银子,把萱草从刘财主家赎了出来。

萱草欢天喜地回到家里,可是眼前的一切又让她悲从中来:父母早不在人世,土墙筑的老屋破败不堪,灶前的房子半边已经倒塌,潮湿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原来自己的住房前也是细柳依墙,蔓䓍丛生,荒芜凄凉。好在堂嫂帮忙,送来油盐米菜及日常用具,让萱草感到安慰,日子也慢慢安定了下来。



没过多久,听说官府颁布禁令,从此不准买人为奴。秋后,未婚夫九生也回来了,由于人勤快,能吃苦,会断文识字,还挣了一点小钱,且和堂嫂一起合伙养了一条小牛。两人商量准备按照当地习俗,年底完婚。萱草跟九生说,韩大人是一个大好人,多亏了他帮助才有今天,完婚前一定要去给韩大人报喜、谢恩。

那天,温煦的阳光照着旷野,桔构树上喜鹊飞跃欢唱,痛苦和贫穷好像全部消失,周围的一切美好而祥和。萱草准备了一些明前仰山新芽,用洗净的小方巾细心包好,准备亲自送给韩大人。两人满怀幸福和喜悦,沿着南河岸边石头路进了袁州城南门。袁州城内人来人往,很是繁华。鼓楼前面更热闹,卖油货的、打桂花糖的、耍猴唱曲的,车水马龙,五花八门,让人目不暇接。来到袁州府衙,萱草激动得两脸通红,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到声音。脑海里不停浮现见到韩大人的情景,心里想着要对韩大人说的那些感恩的话。见到衙役,萱草说要见韩大人,衙役看了两人一眼,说韩大人已经离开了袁州,到别处做官去了。

听到这消息,萱草一下懵了,脑子一片空白,这也太意外了。她木然地站在那里自语着,怎么会这样呢?眼泪像晶莹的露珠从她美丽的脸上不停地滚落......

从此,萱草与韩大人无缘相见。四年后韩愈因病离世,这段奇缘像流星划过夜空一闪而过,归于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