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晚澌(韩愈14)

韩愈写了首《喜雪献裴尚书》。裴尚书是荆南节度使裴均,韩愈在江陵的上司。


宿云寒不卷,春雪堕如簁。
骋巧先投隙,潜光半入池。
喜深将策试,惊密仰檐窥。
自下何曾污,增高未觉危。
比心明可烛,拂面爱还吹。
妒舞时飘袖,欺梅并压枝。
地空迷界限,砌满接高卑。
浩荡乾坤合,霏微物象移。
为祥矜大熟,布泽荷平施。
已分年华晚,犹怜曙色随。
气严当酒换,洒急听窗知。
照曜临初日,玲珑滴晚澌。
聚庭看岳耸,扫路见云披。
阵势鱼丽远,书文鸟篆奇。
纵欢罗艳黠,列贺拥熊螭。
履敝行偏冷,门扃卧更羸。
悲嘶闻病马,浪走信娇儿。
灶静愁烟绝,丝繁念鬓衰。
拟盐吟旧句,授简慕前规。
捧赠同燕石,多惭失所宜。


《红楼梦》里,有一首咏雪联句,从王熙凤的“一夜北风紧”开始,跟着李纨的“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后面,几乎所有大观园的儿女都参与了,最后,变成了湘云、黛玉、宝琴的竞赛。因为大家对《红楼梦》熟一点,我会拿那篇和韩愈做些对比。


先看看韩愈是怎么写雪的。一句句看。


宿云寒不卷,春雪堕如簁。


“簁”,念“徙”,第二声。“簁”和“筛”是一个意思,也可以念“筛”,但念“筛”就不押韵了。


宿云,是夜晚的云。仅仅是“夜晚的云”,还不足以完全体现“宿云”的味道,宿云还隐含着滞涩、阴沉沉的感觉。


夜晚的云彩,仿佛被冻住了。春天的雪,片片从空中筛落。


骋巧先投隙,潜光半入池。


有些雪花很机灵,瞅着哪里有缝,就偷偷溜进屋了。


南朝谢惠连《雪赋》说,“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雪一开始趴在屋脊上,好像给房梁戴上了帽子,慢慢地,扑开帘,穿过缝隙飞进屋。韩愈略作变化,说机灵的雪花,一早就溜进来了。


“潜光半入池”,有些雪花潜藏了光彩,飘入池水中,化掉了。


《红楼梦》有一句,“阶墀随上下,池水任浮漂”,岫烟和湘云写的。“池水任浮漂”,就是偷韩愈的“潜光半入池”;“阶墀随上下”,偷韩愈的“砌满接高卑”。


喜深将策试,惊密仰檐窥。


策,是马鞭。看到雪,很高兴,扬起马鞭打打,试试多深。密密的雪纷纷飘下,韩愈惊奇,仰着脸朝檐外看。——为什么是朝檐外,不是朝天上看?因为雪太大,站外面不是淋到了么?所以站在屋檐底下,伸出半个脑袋,“仰檐窥”。这和“仰天窥”味道不一样。“仰天”就和“窥”不搭了。“天”是大词。“檐”是具体的、很小的词。写诗会用大词不稀奇,小词用得准确、到位,才体现功力。


韩愈摹写功力惊人。《红楼梦》咏雪诗虽然也不错,但在体物上,达不到韩愈的细腻。“惊密仰檐窥”还有望逼近,“喜深将策试”就够不着了。这就好比分辨率,韩愈写诗,分辨率是超高的。


自下何曾污,增高未觉危。


前三联是描写,这联转成议论,有节奏感。


“自下何曾污”,雪从天上降到人间,又何曾染污?《尚书》说,“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想到高处,得从下面一步步往上走。泰山脚下有块石头,写着“登高自卑”。不过,韩愈是反过来,说雪从天上落到人间,也一样洁白。这也是说自己。他从朝廷贬到阳山,又到江陵,好比从天上掉下来,又何曾变脏呢。


“增高未觉危”,雪一层层铺起,道路、树干、房屋,一切都增高了。不过,没有危殆。一般来说,越高就越危险,但雪让万物增高,是平等的,也就没有危殆的迹象了。扬雄说,“自下者人高之”,《礼记》说,“继长增高,毋有坏隳”。韩愈就是这个意思。


比心明可烛,拂面爱还吹。


“比心”,是“比同此心”。“比”有双关的含义,既有“贴近心”,又有“如同心”的意思。南朝江总诗说,“净心抱冰雪”,是“贴近心”。韩愈另一层意思是:皑皑白雪,烛照天下,有如此心。清朝姚鼐《登泰山记》说,“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就是从韩愈“比心明可烛”来的。白雪烛照世间,心也如此澄明。


“拂面爱还吹”,爱那飘近面前的雪花,可是又被风吹走了。


妒舞时飘袖,欺梅并压枝。


雪花浩荡起舞,仿佛嫉妒彼此的舞姿,在漫天阒寂中相竞。有时飘落到怀袖中。又仿佛欺凌梅花,重重地压向枝头。


地空迷界限,砌满接高卑。


天地间迷失了界限,只剩一望无际的白。台阶层层铺满,几乎分不出高下。


清朝朱彝尊说这句“拙”,他说,韩愈描写景物,每每要极度相似,用力过猛,反而不灵动。这是审美的不同。有个词叫“狮子搏兔”,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韩愈就爱狮子搏兔。“砌满接高卑”,一般的雪,做不到;但遇到暴雪,就会这样。


浩荡乾坤合,霏微物象移。


前面的“比心”“拂面”“妒舞”“欺梅”,都是近景,到上一联,“地空迷界限,砌满接高卑”,转向了远景。这一联,先是更宏大的远景,由具体转到抽象,再转,就由空间转到了时间:


乾坤浩浩荡荡交融在一起。不知不觉中,飘飘洒洒,渐渐地,万物都变了模样。


由近转远,由具体转抽象,又由空间转时间,似乎已经没有再转的余地,可韩愈接下来还要转。写诗就得这样,要一层层往上翻,在翻不动的地方,还要继续翻。那怎么转呢?前面的近、远、具体、抽象、空间、时间,都是客观,接下来,由客观转向主观:


为祥矜大熟,布泽荷平施。


雪是祥瑞之兆,此前连年干旱,有了这么大的雪,就可以欢喜明年的大收成了。“布泽荷平施”,上天的德泽,平等地流布率土。《周易•谦卦》说,“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平施,是平等施予。“平施”对“大熟”,非常巧,连爱挑剔的朱彝尊都说,“平施字借得好”。


已分年华晚,犹怜曙色随。


刀郎有首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如果“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就没意思了。来得晚,才有感觉。“已分年华晚”,就这意思。可在曙色中,见它飘飘洒洒奔赴世间,依然教人爱怜。


气严当酒换,洒急听窗知。


总不能老站在外面,这么冷,还是回到屋里。下了雪,怎么能不喝点酒呢。身子暖和了些,酒就停了。刚停下酒盏,寒气更逼人了。笃笃洒在窗上,好像驿马疾驰,于是知道,雪下得更紧了。


有的版本,把“换”字改成了“煖”。何焯不同意,《义门读书记》里说,“换字绝妙,略停杯,冷已不禁也”。如果是“煖”,换个人也不难写出,“换”的话,一百个人都不好想到。


北宋王安石,也喜欢推陈出新。他的文章,如果别人能想到类似的意思,宁可烧掉。王安石写诗说韩愈,“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 一生就这么短暂的百十年,整个世间又有谁认得真正的道?韩公你著力摒除陈词滥调,可惜天下没人识货,你是枉费精神,于事无补呀!


有人不太会读诗。像邵雍的儿子邵伯温,在《邵氏闻见录》中说,王安石批评韩愈枉费精神,于事无补,可王安石自己咏雪,“借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两句都是用韩愈,难道扔掉古人的陈言不对,用陈言倒该被赞美吗?


其实,是邵伯温没抓对王安石的感情色彩。王安石恰恰不是批评韩愈,而是称赞韩愈。称赞的同时,也感慨同情韩愈。王安石不仅是要称赞同情韩愈,更是要借着对韩愈的称赞同情,感慨自身。王安石是以韩愈自比的。天下没有谁认得真东西,可怜韩愈(我王安石)这样辛辛苦苦,于事无补呀!王安石咏雪诗借用韩愈,实在是表示致敬。


照曜临初日,玲珑滴晚澌。


《红楼梦》里,“照耀临清晓,缤纷入永宵”,就是从韩愈这句来的。谢惠连《雪赋》说,“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太阳刚出,山上积雪还没有化,照上去像烛龙。烛龙是昆山的神龙,衔着火炬,照耀天下。毛泽东词“须晴日,看红装素裹” “山舞银蛇”,跟这一个意思,但表达上逊色不少。


“玲珑滴晚澌”,也是用谢惠连《雪赋》,“尔其流滴垂冰,缘霤承隅。灿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白日照久了,雪渐渐消融,化作冰锥垂在房檐,又一滴滴坠下,好像水神冯夷剖开了蚌,罗列着珍珠。谢惠连只写雪化,没写时间,韩愈的“玲珑滴晚澌”,则是说,到了暮色四起,积雪化去,长夜寂静,只听见淙淙的滴水声。


《红楼梦》“照耀临清晓”几乎是抄“照曜临初日”,但“缤纷入永宵”就不同了——白天出了太阳,到了夜晚,雪又缤纷下起来。“照耀临清晓”,是史湘云起的,“缤纷入永宵”,是林黛玉对的。湘云写的是早上雪霁,黛玉则让雪在夜里下得更深,这也显出二人性格的不同。


聚庭看岳耸,扫路见云披。


庭中雪,聚在一处,像高耸的山岳。道旁雪,扫向两边,像纷披的层云。


这又从“初日”“晚澌”的时间线上,转回了空间。但这次与之前不同的是,从单纯写雪,变成了雪与人的互动。


阵势鱼丽远,书文鸟篆奇。


鱼丽,是古代打仗时排兵布下的阵,极其坚密,难败易胜。雪宛转到天边,像兵阵一样迆迆逦逦,层层叠叠。“书文鸟篆奇”,人和动物在雪上留下印迹,奇形怪状,像上古的鸟形篆文。


写了人雪互动,下面的焦点就从雪转向了人:


纵欢罗艳黠,列贺拥熊螭。


艳黠,是美女。艳,是美貌;黠,是聪慧。又漂亮又聪慧的美女,罗陈在宴席上,恣意狂欢。“列贺拥熊螭”,侍卫个个像熊一样壮,像螭一样猛,列起队伍庆贺。


这当然是领导家的场景。诗名叫《喜雪献裴尚书》,裴尚书,是大官,他府上摆酒,自然是“纵欢罗艳黠,列贺拥熊螭”。


但像韩愈、张署这种基层公务员,就远远不是那样了:


履弊行偏冷,门扃卧更羸。


履弊,是鞋破。《史记》的典故。东郭先生在雪里走,鞋破得只有面,没有底,脚踩在冰雪中。“门扃卧更羸”,是东汉袁安的典故。大雪下了丈余深,洛阳令走到袁安门口,见门闭着,路堵上了,以为袁安死了,命人扫开雪进去,见袁安卧在床上冻僵了。《红楼梦》也用了这个典故,“僵卧谁相问”,史湘云写的。但重点不同,史湘云更突出孤独,韩愈更突出贫穷。


前一联写下雪时富贵人家纵酒欢庆,这一联写穷人的贫困惨状。朱彝尊说,这里不错,就是不够喜庆。


不喜庆的还在后面呢:


悲嘶闻病马,浪走信娇儿。


一声声悲嘶,是病马的哀鸣。只有不解人世艰辛的孩子,在雪中欢天喜地地奔走。


韩愈的笔,在描写了许多场面后,渐渐转向了重点:人世艰辛。


灶静愁烟绝,丝繁念鬓衰。


炉灶静静的,断绝了炊烟——没有存粮了。鬓间白发越来越多,感叹衰朽的来临。


到这里,其实全诗就结束了。高潮,就是结局。不过,不能停笔在这儿,因为这是献给领导的诗。于是,又用两联收尾:


拟盐吟旧句,授简慕前规。


“拟盐”,也是典故。东晋的谢安,一天大雪,把孩子们叫来,问他们雪像什么。侄儿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用柳絮比喻飞雪,比撒盐更有诗意。《红楼梦》也用了,“撒盐是旧谣”,贾宝玉写的。——为什么韩愈和贾宝玉都用“撒盐”,而不用“飘絮”呢?为什么不说“絮飘吟旧句”,“絮飞是旧谣”?无论韩愈还是宝玉,都要把自己比作谢朗那个笨孩子,而不是谢道韫。这才得体。


“授简慕前规”,也是用《雪赋》。“授简”,是把笺札交给你,意思是,你要写点儿东西。韩愈是说,我虽然不才,也愿追慕前人的风规。


捧赠同燕石,多惭失所宜。


宋国人偶然捡到个东西,以为是稀世珍宝,别人说,这是燕国的石头而已,跟瓦块没什么区别。宋国人大怒。韩愈说,我捧着这首诗献上,就像宋国人捧着燕国的石头,真惭愧不够得体。


诗到这里就结束了。


清朝纪晓岚说,“此非正声,勿为盛名所慑”。意思是,咏雪诗,这不是正规的写法,不要因为韩愈名气大,被他吓住了。


纪晓岚为什么不赞同?可能有两个原因。


第一,回避了常用的字。


一般人写诗,因为词汇量有限,认得的字少,只能把陈旧的意思反复说。一百个人写雪,恐怕一百篇都差不多。宋朝欧阳修说,这多没意思,有本事就把常用的字都回避掉,像什么“玉、月、梨、梅、絮、鹤、鹅、银、舞、白”,不用这些字,再去写雪,才见本事。苏东坡一听,这个好,就这么来。这叫“白战”。雪是白的,写雪,把形容白的字都禁掉,“舞”这种常见字也禁掉。这就不容易了。


《红楼梦》里,“入泥怜洁白”“天机断缟带”“月窟翻银浪”,都是白;《沁园春•雪》,“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红装素裹”,也都是白。而韩愈的《喜雪献裴尚书》,没用一个“白”。有一句“欺梅并压枝”,但“欺梅”,也未必因为“白”。关键是,韩愈不是像欧阳修、苏东坡那样有意回避,是自然避开的。韩愈“去陈言”早就去习惯了。诗离不开用典,韩愈的用典,也往往翻出新意思。


像韩愈这样作诗写文,完全颠覆套路,和应制诗恰恰相反。纪晓岚是清朝的大官,替皇帝掌笔的,他不喜欢韩愈这种打法,太自然了。乾隆皇帝虽然一辈子追摹杜甫、韩愈,写到老,还是那么差。没办法,假如韩愈生在乾隆时代,诗文一定不受待见。


第二,不喜庆。


诗当然不是喜庆才好,而且,喜庆的诗往往不好。但这首诗,名字叫《喜雪献裴尚书》,是献给领导的。那就需要歌颂美好事物,让领导高兴,才正能量。韩愈写的,很不正能量,虽然有一句“纵欢罗艳黠,列贺拥熊螭”,但紧跟着就是“履敝行偏冷,门扃卧更羸。悲嘶闻病马,浪走信娇儿。灶静愁烟绝,丝繁念鬓衰”,在描写社会的阴暗面上,达到了高潮。所以纪晓岚说,“此非正声,勿为盛名所慑”。意思是,想当官,千万别学韩愈这路子。


清朝不少人学韩愈的文章,但学韩愈诗的,就不太多了,学韩愈性格脾气的,更少了。其实,诗言志,诗文的好坏,和性情分不开。纪晓岚虽然学问非常渊博,但在文学上,审美上,可以说他的话毫无分量。


《红楼梦》的咏雪诗也好,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也好,从技术上看,和韩愈的《喜雪赠裴尚书》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就像网络电影、手机短视频和院线电影的区别。后人这样评价韩愈的咏雪诗:


李东阳说:韩退之雪诗,冠绝古今。


朱彝尊说:只凿空形容,更不用套语,真是妙手。


方世举说:退之两篇,工殆无以逾也。


不过,可不要以为李东阳、朱彝尊说的是《喜雪赠裴尚书》。其实,他们说的是《咏雪赠张籍》。如果把《喜雪赠裴尚书》放在一般人的集子里,一定很耀眼。可惜,放在韩愈的集子里,它就平平了。更不巧的是,韩愈还写过一首《咏雪赠张籍》。


诗就怕比。两首搁一起,《喜雪赠裴尚书》的光彩立刻黯淡了。


《咏雪赠张籍》,才是真正的大手笔。但这篇大手笔,到底在写什么,学者却争论不休。有人说通篇是讥刺;有人说完全没有讥刺,就是写雪;有人说前边是写雪,后面变成了讥刺。


看了《咏雪赠张籍》,就会发现,《红楼梦》的“鳌愁坤轴陷”,是偷韩愈的“坤轴压将颓”。毛泽东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是看过《红楼梦》的“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而《红楼梦》这句,又是偷韩愈的“岸类长蛇搅,陵犹巨象豗”……


不说了,上诗:


只见纵横落,宁知远近来。
飘飖还自弄,历乱竟谁催。
座暖销那怪,池清失可猜。
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
慢有先居后,轻多去却回。
度前铺瓦陇,发本积墙隈。
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
舞深逢坎井,集早值层台。
砧练终宜捣,阶纨未暇裁。
城寒装睥睨,树冻裹莓苔。
片片匀如剪,纷纷碎若挼。
定非燖鹄鹭,真是屑琼瑰。
纬繣观朝萼,冥茫瞩晚埃。
当窗恒凛凛,出户即皑皑。
压野荣芝菌,倾都委货财。
娥嬉华荡漾,胥怒浪崔嵬。
碛迥疑浮地,云平想辗雷。
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万屋漫汗合,千株照曜开。
松篁遭挫抑,粪壤获饶培。
隔绝门庭遽,挤排陛级才。
岂堪裨岳镇,强欲效盐梅。
隐匿瑕疵尽,包罗委琐该。
误鸡宵呃喔,惊雀暗徘徊。
浩浩过三暮,悠悠匝九垓。
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
厚虑填溟壑,高愁㨖斗魁。
日轮埋欲侧,坤轴压将颓。
岸类长蛇搅,陵犹巨象豗。
水官夸杰黠,木气怯胚胎。
著地无由卷,连天不易推。
龙鱼冷蛰苦,虎豹饿号哀。
巧借奢豪便,专绳困约灾。
威贪陵布被,光肯离金罍。
赏玩捐他事,歌谣放我才。
狂教诗硉矹,兴与酒陪鳃。
惟子能谙耳,诸人得语哉!
助留风作党,劝坐火为媒。
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网恢。
莫烦相属和,传示及提孩。


简单翻译一遍:


只见它纵横落下,
辨不出远近和方向。
恣意地随风飘飞,
是谁让舞姿纷乱成这样?
暖暖的座上化去,
清清的池中隐没。
刚遮住低坳的底,
早堆成凸耸的垛。
扬起时翩跹徘徊,
坠地又向天旋斡。
奋勇扑上前横的瓦陇,
暗暗掘向坚固的地基。
时而弥散在细微的渗透,
忽然阵亡于危险的奔袭。
坠入幽深的坎井上下跌宕,
飘向高峻的层台先后结集。
砧上白练不见人来捶捣,
阶前纨素没有谁去剪裁。
寒冷的城郭装上侦伺的女墙,
冰冻的树木裹起层层的霉苔。
均匀得像片片修剪后坠下,
纷碎得像千般揉搓又飘来。
绝非鹄鹭的毛羽被上苍煨燖,
定是琼瑰的碎屑教天公簸筛。
晨朝的花萼是世间的奇异,
暮色中的尘埃苍茫又无际。
推开门即见皑皑白光,
对着窗总有凛凛寒意。
压向旷野让芝菌滋润,
洒满京城令货财毁销。
姮娥嬉游荡漾下月华,
胥人震怒激抟起风涛。
辽远的沙碛浮泛在地,
平垂的彤云辗出奔雷。
车轮翻起一张张缟带,
马蹄散开一盏盏银杯。
千万间房舍汗漫相合,
万千株树木照耀清晖。
积雪压折了青松翠篁,
融水培益了腐壤粪堆。
骤然隔绝了门庭来往,
随即在陛阶倾轧排推。
岂能辅佐巍峙的山岳?
强欲效颦洁白的盐梅。
隐伏藏匿所有瑕疵,
包罗殆尽一切猥琐。
蛊惑得荒鸡半夜啼叫,
惊吓起鸟雀无处栖躲。
浩浩荡荡横贯三夜而倾注,
汗汗漫漫席卷九州而封锁。
鲸鲵的尸骨屠戮在陆地化作盐田,
昆冈的烈火吞噬向玉石烧成劫灰。
深厚的忧虑塞满大海和溪谷,
高耸的愁思刺向星斗之渠魁。
白日的御驾掩埋而倾覆,
大地的轴心碾压而崩颓。
河岸是长蛇在盘搅,
山陵是巨象在奔豗。
水神高炫起凶顽狡诈,
木气死死冰封在胚胎。
铺尽大地无从卷起,
连向长天难以推开。
龙鱼囚禁于苦苦的寒冷,
虎豹发出了饥饿的嚎哀。
这是豪门欢笑的盛宴,
这是饥民惨绝的天灾。
威贪欺凌贫家的破褥,
光华朗耀王侯的酒台。
捐弃了众事来赏玩,
我不能不纵情地歌咏。
奇气驱策得酒兴奋发,
狂心逼迫得诗句高耸。
除了你明白这意思,
其他人还有谁会懂?
门外是狂风在呼啸,
屋内是炉火在喷涌。
锋利的刀是我的笔,
恢恢的网是我的诗。
不必枉费心力去唱和,
这样的世界孩提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