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都做了两年国子博士后,韩愈改任都官员外郎,分司判祠部。
东都的最高长官,叫“东都留守”。之前董晋没去汴州的时候,就是东都留守。现在的东都留守,是去年从河南尹升上来的郑余庆。郑余庆做过国子祭酒,是国子监的最高长官,当时韩愈是国子博士,是他的下属。现在,韩愈又成了郑余庆下属。
东都祠部事务,主要是管理僧尼。虽然按照唐朝的法律规定,僧尼由祠部管,早前也一直是祠部管。但从贞元四年开始,朝廷置了“功德使”,由宦官充当,管理僧尼入籍和寺院建造。这两块是僧尼事务中的大头儿,也和钱最近。前年,朝廷干脆下诏,所有僧尼事务同时归功德使管。
这样,功德使和祠部的工作就重叠了。上奏是功德使,但根据旧例和《六典》,要由祠部处理。很多事情上,韩愈和宦官有冲突。
当时的宗教是很乱的,主要说三方面。
一是敛财。
佛教宣扬做善事得好报,今生升官发财,来世投个好胎。不做善事,就下地狱。那什么是做善事?供养。金钱供养。如果拿佛教教义来比照,并不是这样。布施只是六度之一,比“财布施”更重要的是“法布施”。但在当时流行的宣传中,做善事主要指掏钱供养。这也是为什么“功德使”叫“功德使”,一切佛教事务,核心总结成两个字——功德。“功德箱”的“功德”。
二是避税。
不出家要缴税,出家不用缴。不仅不缴税,还不事生产。不仅不事生产,开销还比一般人大得多。德宗时代,彭偃计算过,一个僧人一年的衣食开销,三万有余,五个劳动力都养活不起。
因此,唐朝一向严格控制僧道人数。但是,由功德使来管,就放开口子了。宦官没有后代,人家还能靠子孙,他靠不上,只能把精神寄托在别的世界,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所以宁愿在寺院、道观上铺张浪费。宦官还愿意增加出家人数,一方面,宦官觉得出家人和自己相近,都不能再繁衍后代;另一方面,也把这看成培植福报。但所有花费都出在百姓身上。此外,还可以借机敛财。因为有很多人花钱买僧籍。早先出家要考试,后来主要靠买。
三是大兴土木。
寺院建造,铺张浪费,是由来已久的问题。一百多年前,武则天想造大佛,让天下僧尼每天捐一文钱。狄仁杰极力劝谏:
“现在的寺院,比宫殿都奢华,总不能驱使鬼神,还是得使唤人,物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得从百姓那儿出。很多游方僧人标榜佛法,到处敛财,街上动不动就是经坊,走到哪儿都有精舍。化起缘,比官府征税还急;做法事,比朝廷圣旨都严……当年梁武帝、简文帝竭力布施,三淮五陵都是寺庙,满街宝刹罗列,路上全是僧尼,连效力王室的军队都没有了!…… 僧尼一天捐一文,连百分之一都不够,盖了大佛总不能露天吧?要起座大殿吧。佛像要披上璎珞吧。披了百层,还嫌不够。廊宇也不能裸露吧。如来设教,以慈悲为主,苦了百姓去做这些虚饰有意义吗?”
武则天很聪明,认为狄仁杰是教自己为善,就不造了。
那时候到现在一百多年了,宗教乱象愈演愈烈。每个皇帝在位时,都有人上奏力陈其弊。韩愈有一首《华山女》,写当时的宗教情形: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
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
从街东到街西,都有讲佛经的。说是“讲佛经”,其实讲的并不是佛经,但名义上是。南北朝时讲佛经,确实是“讲佛经”,但到了唐朝,就渐渐演变成了“俗讲”。佛教有真谛,有俗谛。把真谛扔掉,只讲俗谛;到了后来,“谛”都不“谛”了,只讲“俗”,就变成了“俗讲”。
在韩愈的时代,“俗讲”的内容不仅大多不是佛教教理教义,甚至和教理教义背道而驰。当时出了很多禅宗大德,不立文字,呵佛骂祖。想理解这些,一定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看。为什么不立文字?因为满大街“讲佛经”的,讲的几乎都是和解脱背道而驰的东西。为什么呵佛骂祖?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报佛恩”,呵骂的并不是佛和祖,而是狂热信徒的无知和对教义的曲解。
像德山宣鉴、临济义玄,这些呵佛骂祖的大德,都是韩愈同时代的人。百丈怀海,比韩愈大约早五十年。他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表面上看,这和佛陀制定的戒律相悖——戒律不允许僧人耕作,因为会伤及虫子。但百丈禅师的改革,拯救了中国佛教。后来的丛林中,“清规”和“戒律”几乎同等重要。为什么百丈禅师要急切改革?因为当时佛教已经被严重世俗化,和佛陀的根本精神相冲突了。
“俗讲”,就是在佛教严重世俗化后,逐渐和修行解脱背道而驰,又披着佛教外衣的东西。除了少数大德,没人觉得那不是“讲佛经”——摊开一本佛经,拿些冥报故事附会,附会的结果,就是“广张罪福资诱胁”。在形式上,也不仅是讲,还连说带唱,带表演,“撞钟吹螺”,相当热闹。好比现在去听相声、脱口秀、演唱会,于是“听众狎恰排浮萍”。男男女女挤作一团,脑袋贴脑袋,像水里荡着的浮萍,欢呼嬉笑,没有一点恭敬心。
从梁陈之际的讲佛经,演变到唐朝后来的俗讲,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早先讲经还是以教义为主,后来渐渐分化,有面向僧人讲的,有面向俗人讲的。面向俗人讲的,先是略教理而重故事,起先还是佛教故事,菩萨本生故事,后来就渐渐成了世俗故事。讲得越俗,听众越多,看上去越繁盛。这对佛教来说,是大不利的。虽然表面看是佛教的兴盛、信众的增多,实际起到的却是湮没正法的效果。这种虚假繁荣直接导致了不久后的武宗灭佛。不过,对文学来说,却是有利的。传奇小说、新乐府,都和“俗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百姓听“讲佛经”,一开始也是冲着热闹消遣,但听得多了,不能不被故事影响,尤其是不能不被周围人的行为影响,于是就竞相掏钱了。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
相比佛教,道教的演讲就不行了。道士主攻炼丹、气脉修炼,好比化学、生理学。但和尚讲的是文学,还是流行文学。化学、生理学显然没有流行文学受欢迎,于是,听众几乎全被佛教夺走了,黄衣道士的讲台下,零零星星没几个人。
不过,道教也有杀手锏。华山有个道姑,祖上是学道的,看到这种场面,发誓要把佛教占领的市场抢回来。她用的什么方法呢?
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軿。
梳洗妆扮了,戴好帽子和披风。白皙的脖子,红润的脸颊,眉毛修长如黛——当时很多道姑妆扮得相当妖冶。要升座表演了,道观大门阖上,不许人开——这当然是“饥饿营销”,所以一定会有人暗中传出消息,全城轰然雷动,刚刚还在寺庙听俗讲的人,全跑没影儿了,纷纷奔往道观,车马把路堵得死死的。
插一句,老舍小说《断魂枪》里有一句话:“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 这手法,和韩愈的“扫除众寺人迹绝”,如出一辙。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道观爆满后,还有人源源不断赶来,只好坐到外面。来得更晚的,就没地方听了。但并不影响供养:把头上的钗、钏,身上佩的玉,各种首饰都解下来,成堆的金、层叠的玉,闪烁着青荧的光。消息不胫而走,后宫都惊动了,渴望见师父一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
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得到玉帝批准,道姑跑到天宫了。一帮不懂修道的富二代,也赶来看热闹,绕着道观跑来跑去。窗阁烟雾缭绕,翠幕金屏重重,什么都看不清。这些富二代感慨:唉!俗缘太重呀!只能寄希望通过青鸟跟仙家搭上话。
有人不会读诗,说:韩愈怎么还赞扬道教呢?
其实,就像朱熹说的:这是讽刺道姑炫耀姿色、假借仙灵蛊惑大众,还讥讽君王失察,让不检点的妇人得入禁宫。
像富二代扒着窗户往里瞅,什么翠幔、金屏、青鸟,都是很亵渎的描写。陈寅恪《读莺莺传》里也说,“仙”在当时不是好字——两种人常被称为仙:妖艳的妇人、风流放诞的女道士;甚至渐渐地,人们把倡伎称为仙。
韩愈见过不少放荡的僧人。像灵法师,喝酒,赌博,在赌场大呼小叫,在酒筵上“密席罗婵娟”,还“维舟事干谒”,韩愈很想劝他还俗,做个本分的人。
现在,郑余庆敛手失职,韩愈就依据《六典》,勒令某些僧尼还俗;作奸犯科的,加以惩处。此外,还严格规定僧尼出入时间,不许随意上街乱窜,蛊惑百姓。
这当然得罪了宦官。宦官势力很大。韩愈常常和他们公文往来,争执不下。慢慢地,处境就危险了。韩愈预料到可能会被构陷报复,就向郑余庆提出调岗。郑余庆没同意。等了一阵儿,韩愈干脆写信给郑余庆,说如果再不调岗,干脆不干了:
“韩愈有幸,三次成为相公下属,朝夕不离门下,到今天已经五年了。私下想,韩愈对相公的效劳,不宜在其他僚属之后。因此,该说的话,从来不敢不说。有什么不方便,也对相公吐露私情,相公应该怜悯。分司事务,只有祠部最繁重。韩愈单独干了两年,每天和宦官为敌,恶言往来,公牒狼藉,不敢以此为耻,但担心遭来祸患。调岗的要求好像草率,其实心意已决。也许之前说得不够清楚,相公没准允,韩愈惭愧地回来后,勉强了这么久,想想还是病退吧。”
没多久,韩愈被调为河南令。
东都有两个县。以洛水为界,北边是洛阳县,南边是河南县。河南令是地方官,但依然属于东都留守治下,直接领导是河南尹,大领导还是郑余庆。
这是元和五年初冬,韩愈四十三岁。
韩愈刚上任,就赶上乡贡。乡贡是州县馆学之外的选举。学子先在州县考试,考完,长官用乡饮酒礼招待。韩愈让妻儿亲自下厨煎烹,还准备了柿子、葡萄、瓜果。
相比其他地方,也许不算太丰盛。但在韩愈笔下,总是很好的。韩愈还写了诗,“芳荼出蜀门,好酒浓且清。何能充欢燕,庶以露厥诚”。有来自四川的好茶,还有好酒。这天起着阴风,下着苦雨。韩愈告诉学子,文人权德舆升任宰相、礼部尚书,文道将大行天下了。
有个学子叫李贺,很有才华,府试相当杰出。唐朝的进士录取很少,以至于杜甫还两次都没考上。但韩愈推荐的人,一般把握很大。十年前,韩愈在汴州主持乡贡,推荐的张籍,第二年就考上了。后来向陆傪推荐的李翊、侯喜,一两年内就考上了。这次李贺把握也很大。这就给竞争者造成了压力。不久,传出一种声音,说李贺应该回避进士考试,因为他父亲叫李晋肃。“晋肃”和“进士”读音接近,要避讳。
韩愈劝李贺,不要听那些胡说八道。可慢慢地,批评声音越来越大。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韩愈的学生,他对韩愈说,这事不讲明白,你和李贺都要被天下怪罪。韩愈就写了篇《讳辩》:
“《礼记》说, ‘二名不偏讳’,孔子母亲叫颜徵在,说 ‘徵’不说 ‘在’,说‘在’不说 ‘徵’。又说,‘不讳嫌名’,字音相近,不用避讳。不用因为大禹就避讳‘雨’。李贺父亲叫晋肃,李贺考进士,是犯了二名律,还是嫌名律?父亲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父亲要叫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周公作诗不避讳,孔子不讳二名,《春秋》不讳嫌名,康王钊孙子是昭王;曾参父亲叫皙,不避讳昔。周朝有骐期,汉朝有杜度,他们的孩子怎么避讳?难道改姓?汉武帝刘彻,讳彻,不讳车辙的辙;吕雉,讳雉,不讳治天下的治。今天上章下诏也不讳浒、势、秉、饥(李虎、李世民、李昞、李隆基),只有宦官宫女才不敢说谕、机(李豫、李隆基)。士君子言行该学谁?去看看经,看看礼,看看国家典章,李贺的进士到底能考不能考!
“事奉父母能像曾参,就远离讥谤了,做人能像周公、孔子,就到头了。不努力做曾参、周公、孔子,倒想在避讳上超过他们,也太蠢了!去学太监宫女,难道他们对亲人更孝,比周孔更贤?”
唐朝初年,避讳还不严。李世民时代仍然有“民部”,后来才改为“户部”。以后虽然愈演愈烈,也没有到避讳同音字的地步。但很多事情,和“俗讲”一样,总是下流影响上流。
没文化的太监、宫女,识字少,往往分不清,又跟皇室打交道,为了谨慎,就连同音字也避讳了。时间长了,形成风气,倒反过来影响民间,影响读书人。
韩愈痛心疾首。他写了《讳辩》,也无济于事。比起滔滔舆论,还是孤掌难鸣。李贺扛不住,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他的情况不得考试,但他怕被议论,终其一生没考进士,死在二十七岁。
东都还发生过一件小事。有个年轻人,叫吕炅,一天突然抛家弃妻,要去王屋山学仙。白头发的老母亲拦住门哭,把他的袖子都拽断了,还是劝不住。新婚的妻子眉如翠羽,二十岁,又被送回岳家,车子穿过街市时哭了一路。
看起来,吕炅好像是要学仙,是受了当时浓厚的道教风气的影响,但实际上,不一定。当时有一些人想走“终南捷径”。去当个隐士,名声传出去,朝廷就有可能请你做官。就连“演真诀”的道姑,还被请到皇宫呢。隐居在嵩山的李渤,前几年就被户部侍郎李巽荐举(就是韩愈在江陵时寄过信的李巽),河南少尹杜兼派人上山,请他赴京做官,他不去。在韩愈看来,李渤是嫌给的官小了。韩愈写诗说,“少室山人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
果然,吕炅在消失了几个月后,主动出现在河南少尹李素门口。李素一眼就把他看透了,命他站在府门外,让吏卒脱掉他的道冠,给他冠带,又派人送回家交给他妈。韩愈可怜他,写了首诗,让吕炅的亲友转给他,说孩子还小,先不要惩罚,如果有心向学,自己愿意教。
也有真正的隐士,卢仝就是。卢仝早年隐居少室山,号“玉川子”,家里很穷,只有书堆成堆。后来搬到洛阳,也只有几间破屋。卢仝有个老奴,长须,不裹头,还有个老婢,赤着脚,牙都掉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余口。卢仝不喜欢和俗人往来,十二年闭门不出。邻居僧人可怜他穷,乞来米送给他。韩愈也常唱给他些钱,补贴家用。卢仝诗写得好,韩愈劝他见见留守和府尹,谋个职位,卢仝一听就掩起耳朵。
一天夜晚,卢仝家的长须老奴跑来找韩愈,状告邻家恶少。恶少常骑到屋山上,窥视卢仝家,家里女眷很害怕,吓得奔走,把脚都扭伤了。恶少岳家有势力,从前的官吏不敢管,他们只好忍着,卢仝也没提过。
韩愈听了,马上派吏卒去捉拿。恶少不来,自称是军人,有军籍,属于军队管,官府管不着,还找来士兵作证。
韩愈大怒,管他军籍不军籍的,拖出这帮人,当街杖了一顿。当时的杖是很重的,被杖死都是常有的事。韩愈杖他们的理由,并不是恶少窥视卢仝家。仅仅窥视,犯不上杖。韩愈杖他们,理由是传唤不到,冒充军人。其实,这些人确实有军籍,但人并不在军队,只是挂个名吃军饷。
事后,卢仝派长须老奴过来说,自己也不想看到他们被杖,处理得有点重了,官员应该爱民如子,宽容一点。
韩愈写诗回卢仝:先生固然是我敬畏的人,先生的水平,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但身为县令,我不能让子民恣意妄为。该打板子的,还是要效尤前朝,打打板子。既然先生认为我处理得不妥,我就回头割点羊肉,提上酒,哪天晚上月色好,先生如果允许我来,我就去和先生喝两杯。
没想到,挨杖的反映到军队,军队把状告到了郑余庆那儿。县令杖百姓,是在职权范围内的。郑余庆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上面下了命令,要捉拿诬告的人,严厉惩处。意思是,他们都是士兵,有人诬告他们不是士兵,诬告者有罪。
自从担任河南令后,韩愈就不主动和郑余庆联系了,现在,又给郑余庆写信:
“韩愈做相公下属五年,承蒙知遇和关爱,从来没有报答过。日思夜想,总觉得事奉大君子应当以道,不能苟且度日,曲意逢迎。因此,碰到事情,从来不敢有疑虑,该做的做,该停的停。韩愈近来不再进谒拜谢,是觉得事奉大君子就该这样。虽然在县里工作,依然是相公治下,和离开门墙的老部下不同,为了避嫌,就主动远离了,想必相公都明白,也不必多说。
“有人来告状,说别人辱骂他妹妹和妻子,作为长官,能不追问吗?去追问,那人不来,作为长官,能不生气杖他吗?什么是军人?在军营练兵守卫,为留守效力的,叫军人。连大街卖烧饼的也敢叫军人,还有谁不是军人!韩愈想,一定是奸人贿赂将吏,盗用相公文牒注册军籍,好凌驾府县之上。这些问题,想必相公早就想解决,守法官吏也都痛恨。把那帮冒充军人的家伙,抓起来杖一顿,不为过吧!
“听说相公在追捕状告者。韩愈虽然愚钝,也知道这是大君子处理政务的权变手段,一开始好像不合理,但最终肯定要秉公。军队跑来叫屈,作为长官,怎么可能不采取些措施安抚呢?我也不敢怀疑。但听到僚佐议论,好像和我的理解有出入。必定是僚佐还有结党之心,掩盖覆藏,没秉公汇报。韩愈受相公恩遇很久,岂敢缄口不言却怀疑相公?敬请相公怜察。
“韩愈没有时代需要的才干,渐渐不喜欢做官吏,如果因为什么被罢免,就像丢掉鼻涕唾沫,不会有半点顾惜。只是和大君子之间,哪怕有纤毫芥蒂,对韩愈也有如丘山之重。守官还是去官,惟听今日指挥。”
不久,韩愈调离东都。调离前,韩愈还干了一件让郑余庆和河南尹大为震恐的事。他要搜查魏州、郓州、幽州、镇州等藩镇长官在东都的府邸。府邸中藏匿着军士和违法犯罪之徒。之前的官员都不敢过问。韩愈率领吏卒,等待号令,准备出发时,被郑余庆和河南尹拦下了。
后来,使者告诉宪宗,宪宗非常高兴,认为韩愈在帮他。韩愈调离后,郓州驻东都府邸果然谋反了,还计划杀掉留守,接应反叛的吴元济。
韩愈在河南令上干了将近一年,又调回朝廷,任职方员外郎,是尚书省兵部职方司副长官,从六品上。
元和六年秋,四十四岁的韩愈,又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经过潼关,他口占了一首《入关咏马》:
岁老岂能充上驷,力微当自慎前程。
不知何故翻骧首,牵过关门妄一鸣。
骧首,就是马腾跃前蹄,猛一昂首。颜延之《赭白马赋》说,“眷西极而骧首,望朔云而蹀足”。天马来自西方,眷慕着西天尽头,腾跃昂首;遥望着北方云气,奋力蹀足。
韩愈说,马老了,不能再充当上驷。力气衰微了,前路要慎重。可不知为何,进入潼关,遥望西方的长安时,突然骧首腾跃,奋力嘶鸣……
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骧首嘶鸣的,恐怕不是马,而是韩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