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学宏辞(韩愈01)
“只要肯努力,写到古人的地步也不难。问题是,写得像古人,今天的人就喜欢吗?我写文章年头也不短了,每每写出觉得好的文章,人家必然说烂。小称自己心意,人家就小奇怪;大称自己心意,人家就大奇怪。有时候写一点流俗的应酬文字,下笔时真是惭愧。等写完拿给人家看,人家肯定说:写得可真好呀!自己小惭愧,人家觉得小好;大惭愧,人家觉得大好。学古文今天还有用吗?
“当年扬雄写《太玄经》,人家都笑话他。扬雄说,这个时代不了解我,没有关系,后世还会再出一个扬雄,那时候人们就喜欢了。扬雄死了快一千年了吧,居然没有再出个扬雄。唉!当时的桓谭,认为扬雄的书比《老子》好,老子算什么?扬雄难道还跟他抢地盘?真是不了解扬雄呀!扬雄的弟子侯芭,还算了解他,认为扬雄文章比《周易》强,但也没见过侯芭别的文章,不知水平怎么样。看来,作者真是不能期待别人的理解呀。哪怕要等到百世以后圣人才出现,他也不会有任何困惑;哪怕把他的文章拿到鬼神面前,他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韩愈的笔,一向这么硬。硬得像他的为人。韩愈十九岁到京师,二十岁开始考进士,连考三次都没中。还好那时候进士每年都能考。第三次失败后,韩愈回了一趟家。三年后再考,终于考上了。
考了四次才中,并不是韩愈的文章有什么问题。那时候想中进士,“走关系”是相当重要的环节。唐朝的科举,试卷不密封,谁写了什么文章,大家都是知道的。而且,中进士并不完全根据考场上的发挥,往往还要参照平时的文章。因此,考生会经常往考官和有权势的人那里跑,投递文章。有时候,甚至在考试前,要录取谁已经基本定下来了,考试只不过是走个形式。
但也不是说韩愈的文章什么问题都没有。韩愈的文章,和别人的文章还是相当不一样的。“我到京师来,见谁中了进士,人家就高看一眼。我当然很感兴趣,就去向人家请教,他们就把礼部考试的赋、试、策拿出来给我看。我一看,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不用学就会。”
好在二十五岁的韩愈,总算中了进士。但是,中了进士,也不是立刻就有官当。严格地说,这时叫“进士出身”,只是具备当官的资格,真要当官,还需要再参加一次吏部的考试。吏部考试,分“身、言、书、判”四个方面。“书”和“判”,是先考的,就是书法和文辞。然后考察“身”和“言”。身,就是外表。要过吏部的考试,外表不能有太大缺陷。按照《新唐书》的说法,要“体貌丰伟”。言,就是说话。如果结巴,或者前言不搭后语,恐怕也会被刷下来。有人取得了进士出身,过了二十年都还没通过吏部考试。
韩愈参加吏部考试之前,先去看以前考上的人写的文章,“一看,又是礼部那一套。” 韩愈想,这种烂文章都能过,更不要说我的了。
第一次考吏部博学宏辞科,韩愈差一点儿过。“本来过了,谁知道被中书卡住。虽然没做成官,别人总算觉得我还有点水平。” 过了一年,又考,压根儿没过。韩愈很生气,把从前通过的文章翻出来,“一看那些话,简直是戏台上的俳优说的!看得我脸红心跳,好几个月不舒服。”
待在京城是很花钱的。且不说长安的米价很贵,居住并不容易。除了吃住,还有很多往来应酬。文人之间,如果不能在圈子里混出名声,想中进士做官非常难。因此,文人都希望多结交朋友,尤其是结交大佬。如果结交的人影响力不够,也不行。白居易刚到长安时,只有十五六岁,当时就谒见了顾况。顾况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立刻对白居易充满欣赏。但顾况影响力不够,六十多岁了,他对白居易的宣传没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十几年后,白居易才中进士。
结识名士,在今天看,好像有点“巴结”的意思。但唐朝人不叫巴结,他们都是读书人,读书人之间,没有那么俗,用他们的话说,叫“求知己”。
确实有一定道理。“巴结”是要看“资源”和“回馈”的。而“求知己”,重要的首先是三观、才学,和文章。三观是不容易一下子看清的,才学也要通过文章彰显,那么,“求知己”中,发挥至关重要作用的,就是“文章”。当然,诗也算。李白刚到长安时,拿出一篇《蜀道难》给贺知章看,贺知章马上惊为天人,拉他出去喝酒,成了忘年交。贺知章是大佬中的大佬,李白一下就出名了。
不过,文章的优劣高下,没有统一的标准。尤其是,时代的风潮,会严重影响当时的人对文章的判断。韩愈没法让自己的文章向流行看齐。而在结交大佬方面,他的优势更谈不上。一方面,他个性太强;另一方面,他很穷。
二十八岁的韩愈,是血气最盛的年纪。又在京城混得落魄,穷得叮当响。吏部考试屡次失败,让他觉得受尽了羞辱。这时,他收到崔立之一封信。信是劝慰和鼓励他的,说他就像和氏璧,是块美玉,只是目前还藏在石头里,别人看不出来,他需要匠人的雕琢和打磨。崔立之劝他最好沉潜下来,不要太躁,不要再跑到有本事的人门前找剋。
“我见到危险也不能停,行事不符合潮流,颠簸困顿,狼狈不堪,连平素的操持也失去了,身陷困境也没学会变通,以至再三被羞辱。君子小人都怜悯我,笑话我,我是和天下背道而驰呀!足下仍然觉得我可以教导,放下身价,亲笔写信问候,劝慰,鼓励,真是对得起老朋友!……可是,足下似乎还不够了解我,不然,为何不把我当大丈夫看?我既然把足下当朋友,就不能沉默:我十六七岁时,还不太了解人事,读圣人的书,以为仕进都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自己。等到二十岁,家里穷,吃穿都不够,求亲戚救济,才知道仕进不单是为了别人……”
韩愈说,他看那些考中的人、做官的人写的文章,深感羞耻,自己可不想写那种烂文章。但是没有办法。太穷了,再没官当就要饿死了,只能逼自己继续考,就像《尚书》说的“耻过作非”,明明已经错了,因为羞耻,还继续错下去——
“我还是继续考博学宏辞。可还是考不上。于是开始怀疑,考上的人还是比我强吧?等拿到他们写的东西一看,就没那么惭愧了。所谓博学,所谓宏辞,就是今天这样子吗?让古代的豪杰之士,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让他们来考博学宏辞试试!他们能不惭愧?让他们跟今天这帮人同场竞技,真是耻辱!他们如果生在今天怎么办?要跟那帮不学无术之辈挤在一起去争区区一介考官眼里的高下吗?!
“我这么渴望功名,往小了说,是想有身衣服穿,有口饭吃。往大了说,是想让别人也能了解圣贤之学的快乐。我有多少本事,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别人来认可。足下把我比成献玉的人,说只有等匠人剖开了天下才能接受,说我就算被砍掉两只脚也不该气馁,劝我先不要去有本事的人那里找剋了。足下对我可真是厚爱呀!难道仕进除了吏部就没门了吗?足下以为我一定要被雕琢了才能进献?告诉足下,我的玉,没有进献,我的脚,也没有被砍。足下没必要替我发愁。现在天下的风俗不如古代,边境还有战乱,皇上还有心事,宰相还要犯愁,我虽然本事不算大,一些心得总是有的。给宰相写封信,向皇帝做个推荐,往上,足以取卿大夫之位;往下,足以独当一面。实在不行,我就回去种地,跑到寂寞的水滨去垂钓,把家国遗事、圣哲行迹写出来,作一部唐朝的经,垂范后世,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这两条路,必然有一条可走。足下以为我的玉进献几次,脚被砍几次,说有本事的人如何如何,到底谁才是有本事的人?剋我?我还怕剋?谢谢足下,让我有机会发这番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