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人间事势(韩愈08)

现在,来聊聊《送李愿归盘谷序》——苏轼称为唐代第一的文章。


这种文章,很难翻译。怎样翻译,都要丢失不少味道。而且,无论翻不翻译,它的好处都很难讲出来。别说今天,就是搁过去,很多人读了也会想:凭啥说这就是唐朝第一?看不出来。


李愿,要去盘谷隐居,韩愈写序送他。看起来像应酬之作。但是,别人的应酬之作几乎没有这么写的。


开头大段引用李愿的话。实际上,李愿的话,成了文章主体:


“世间称为大丈夫的那帮人,我了解——给别人恩惠,名声显赫。坐在庙堂上,号令百官,天子的命令都经他的手。他要出门,先举起大旗,军车装甲,警卫开道,仆从把道路占得满满的。后勤人员携着吃的、喝的、玩的,跟在路边跑。高兴了,赏。不高兴,罚。世间英才天天挤到他门口。从三皇五帝谈到现在,归结为一句话,没有谁比他伟大。这些话天天听,月月听,也不烦。家里的姬妾侍婢,一个比一个标致,弯弯的眉毛,丰润的脸颊,声音清脆,体态轻盈——”


插一句,唐朝以丰满为美,不过,丰满不是胖,是“丰颊”,脸上肉乎乎的。至于身材,还是轻盈的,“便体”,就是很灵巧,主人要什么,她马上就来。


“她们不仅脸蛋好看,人也伶俐。走起路来轻裾飘飞,长袖掩曳,面如银粉,眉似青黛。家里有一排排的房子养着她们,她们却闲着没事做。每天彼此嫉妒,嫌别人分走了主人的宠爱。被嫉妒的人,偏要有恃无恐地傲娇。她们使出浑身解数,争显媚态,以求主人爱怜。


“这,就是大丈夫遇到明天子的赏识,是有大功的人所干的事情呀。” 李愿说,“不是我讨厌这些要逃开,是我命里没这福呀。一个人,独居在山野,登高望远,在丰茂的树阴下,坐一整天。取来清泉濯洗,上山采些野果,美味可口,去水滨钓鱼,新鲜宜食。每天睡到自然醒,怎么舒服怎么来。与其得到人们当面的夸赞,哪里比得上背后没人骂。与其享受身体的快感,哪里比得上心里没有焦虑。不用天天出差开会,也不用担心哪天突然进局子。天下太不太平,跟我没关系。谁提了,谁处分了,我也不爱听。那些碰不到机会的人,只能这样生活。那么,我就这样生活。让我跑到公卿门口去伺候,为了屁大的事颠来颠去,想靠近又畏缩,想开口又支吾,滚在肮脏的环境里也不知羞耻,一不小心还会掉脑袋,成天提心吊胆,直到老死。做人到这地步,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上面是直译。“军车装甲,警卫开道”,“天天出差开会”,确实是韩愈这么写的。原句叫“罗弓矢,武夫前呵”,“车服不维”。车,是车舆;服,是礼服。乘车舆,穿礼服,换成今天的话,就是坐着专机参加重要会议。


这些话,李愿是绝对说不出的。李愿是谁呢?是个谜。平西王李晟的儿子叫李愿。但这篇序,写的不是那个李愿。有人说,这个李愿是隐者。文章完全没有叙及李愿生平、自己和李愿的交往,只是说,“友人李愿居之”,接下来就“愿之言曰”。恐怕不排除“李愿”根本就是韩愈杜撰的人。说什么跑到公卿门前伺候,想开口又不敢,都是韩愈的亲身体验。《归彭城》里说,“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答李翱书》里说,“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议论,其安能有以合乎?”


“愿之言曰”,字面是“李愿这么说”,也可以理解为,“我的愿望是”。另外,韩愈的乳母也姓李。韩愈借李愿的口,说了一大堆后,自己唱首歌,为李愿壮行。之前说过很多次,韩愈喜欢图穷匕见,节约时间,我们只看结尾:“给我的车,加加油;给我的马,加加草;我要跟着你去盘谷,就这样,活到老!”


翻译得很俗气。没办法,韩愈的文章很难翻译。但大体就这意思。韩愈说,想归隐。


这一年,韩愈三十四岁。最近半年,韩愈多次说要归隐。


比如,《山石》结尾: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鞿,就是马络头,马嚼子,套进马嘴的一块铁,连在缰绳上,能控制马。感觉自己就像一匹马被人套了嚼子。这是七月写的,当时,韩愈和李景兴、侯喜、尉迟汾去洛北惠林寺玩。


几个月前,韩愈离开长安回洛阳,临走时写诗送给孟郊、房次卿,结尾说:


“颍水清且寂,箕山坦而夷。如今便当去,咄咄无自疑。”


这两首诗和《送李愿归盘谷序》,都写于吏部铨选未中之后的半年。六年前,二十八岁的韩愈,考吏部博学宏词科未中,给侯继写信,也是说要归隐,还说,别人就算想寻找他的声光,都不可能找到了。


假如一个人真要归隐,不会总挂在嘴上。韩愈说,“如今便当去,咄咄无自疑”。他说“无自疑”,恰恰教人怀疑。果不其然,几个月后,他还在嚷着归隐归隐。人家陶渊明,写《归去来兮辞》,就一篇。说归隐,就真归隐了。以后再写,就是《归园田居》和《饮酒》了。就像有人说,要辞职,待不下去了,马上就要辞职,说了两年,还没辞。


是不是韩愈心口不一?明明不想归隐,却装成想归隐的样子?


不是。他说归隐,是真想归隐。但没有归隐,也是真不想归隐。这看似矛盾,但恰恰从这矛盾中,才能理解韩愈。就像要戒酒的人,发誓戒酒的时候,是真想戒,他很清楚酒给他带来的痛苦。但事后,还会再发誓,说明真的戒不了,戒酒也让他很痛苦。酒和戒酒,都让他痛苦。


“仕宦”对现在的韩愈来说,就是这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时候,和朋友出去玩,看到天大地大,觉得混迹官场找这个求那个看人脸色真是恶心,上山采果子去溪边钓鱼是真好。但回到家,看见老婆孩子要吃饭,就又开始想禄米了。此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如果真归隐,从七岁开始学了二十多年的东西,就跟白学差不多了。不甘心。


陶渊明归隐后,照样看书。但陶渊明看书是怡情,没法在世间施展抱负。而且,看书、写诗,只是陶渊明生活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是辛苦种地,每天老早爬起来锄草,天黑了才扛着锄头回去,还要哄孩子。真正的归隐,可不是成天采果子钓鱼那么有诗意。背后要很辛苦,也是有代价的。甚至到那时候,想买书、看书都没钱。韩愈是个酷爱读书的人,平时吃饭睡觉,都离不了书。吃饭时,一手拿着书看,一手吃饭。睡觉时,躺在床上看,困了用书当枕头。韩愈还特别喜欢和朋友聚在一起,对书里的内容评评点点。真归隐的话,这些事情都无缘了。而且,孩子将来是不是也要考科举,也要走这条路?自己如果有功名,对孩子也有好处。


虽然书上说“隐居以求其志”,可现在毕竟不是古代了。什么闭门著书,藏之名山、垂悬万世——拜托,现在都唐朝了,贞元十八年了,不现实。如果说韩愈在二十八岁的时候,还残留一点那样的想法,现在不可能了。闭门造车,只会很浅陋,很不接地气。几年公门生涯,让韩愈越来越清楚这一点。归隐,顶多做个孟郊、陶渊明式的人物。对别人来说,也许不错;但对韩愈来说,不能甘心。他很渴望投身于时代的浩浩荡荡、波澜壮阔中。“采厥于山,缗于于泉”的生涯,不能给他足够的滋养,不足以让他伟大。“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不是韩愈想要的。韩愈内心深处,渴望轰轰烈烈,力挽狂澜,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比平和安宁有吸引力。不过,他不会贸然上刀山下火海,他只是难以容忍平淡。后世的名声,固然重要;现世的名声,也很重要。缺少了时人的认可与推崇,他会寂寞。


韩愈很有唯物主义倾向,因此,他渴望生前就能影响时代。毕竟,死后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了呢。韩愈在给十二郎的祭文中说,“我说这些你能知道吗?还是不能知道呢?”,“如果死了还能知道,我们的分别也不会太久了;如果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我的悲伤也不会太久了,不悲伤,就远远没有穷期了。”


韩愈这样看待生死,看待轮回,宜乎他不信佛,宜乎他对身后的事情,绝不可能像对生前的事情这么关心。于是,归隐山野,在林泉间度过一生,哪里是他能接受的!虽然书上讲,“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但时代真的舍弃他,他也很难“藏”。他身上有读书人的骄傲与矜持,但这矜持让他被动,让他痛苦,让他矛盾。


有天,韩愈和侯喜去钓鱼,一大早骑马出了都门,在荆棘林中穿行很久,来到洛水边。水很浅,水面很窄。用韩愈的话说,“虾蟆都能跳过去,麻雀都能洗澡”。这种地方,就算有鱼,值得钓吗?可是,既然跑了那么久,不钓又可惜。于是,把鱼钩和饭粒投到泥坑里,从晡时坐到黄昏,手都举累了,眼都酸了,还是没动静。那就站起来歇歇吧,刚起身,鱼竿好像动了,赶紧举起来,果然,钓到了。可惜太小。“就一寸大,刚能看出哪是鳞,哪是鳍”。韩愈伤心地唱道:


“是日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我今行事尽如此,此事正好为吾规。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便当提携妻与子,南入箕颍无还时。叔起君今气方锐,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


“这一天,侯同学和韩先生,叹息了好久,互相悲伤看着对方。唉!这辈子净干些这种事!今天的事,正好给我上了一课。半辈子遑遑奔走考功名,好不容易到手了,人也老了。人间事势就是这样呀!还看不清吗?何必白白辛苦!真应该带着老婆孩子,跑到箕山颍水边隐居,再也不要回来了!侯叔起同学呀,你还年轻,还有锐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别笑话。真想钓鱼,走远一点吧,大鱼怎么可能在泥巴沟里!”


韩愈的真心,又图穷匕见了。他不是不想钓鱼,他很想钓。但是,小鱼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如果只能钓到小鱼,对他来说,和钓不到鱼一样痛苦,甚至更痛苦。人家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韩愈,“不鸣则已”是不行的,鸣是一定要鸣的,但是,鸣了没有惊人,他又很挫败,很痛苦。“不钓则已,钓就钓大鱼”,对他来说,“不钓则已”都不行,不钓也不能已,因为他毕竟一大早骑马出城,穿过茂密的荆棘林,从天蒙蒙亮跑到太阳快下山,你让他不钓,他怎么能放得下?这就是为什么,一件钓鱼的小事,都让韩愈伤心得不得了。


需要理解的是,韩愈的三十四岁,可不是盛年了。不能用今天的观念来看待古代。就像不能用城市的观念来看待农村。在农村,三十岁不结婚,那就不得了,就好像要一辈子打光棍了。但在大城市,四十不结婚,甚至五十不结婚,也不敢说就打光棍。去农村看看,四十多岁的妇女,有的已经掉了好几颗牙,看上去比城市里六十岁的还显老。城市里,四十多岁的女性,你要敢称呼她“妇女”,她真想打烂你的头。但在农村,真的就是妇女了。


韩愈父亲在他未满两周时去世。大哥韩会,熟读医方,吃什么都要看本草,活了四十二。另外两个亲哥,死得更早。韩愈怎么有把握活到他大哥的岁数?这一年,韩愈的几颗牙已经松动,马上就要掉了。头发也白了不少。“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对他来说,真是这样子。所以,他不能不感慨,“是日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


要理解韩愈,需要对他的背景有更多了解。因此,不能不略俗套地,来聊聊韩愈的原生家庭,以及,当时的流行风气。


韩愈的家族算是不错。曾祖父曾任曹州司马,祖父曾任桂州长史,父亲曾任秘书郎。父亲在韩愈不满两周(虚岁三岁)时去世,韩愈跟着哥嫂长大。哥哥韩会比他大三十岁左右。


韩愈七岁时,韩会到长安任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是从六品上,负责写《起居注》,纪录皇帝每天到哪儿,干了什么。当时,韩愈的叔父韩云卿也在长安,任礼部郎中,从五品上。韩氏叔侄名望很大,韩云卿和李白有交往,李白称他“文章冠世”。那几年,哥哥和叔叔的风光,给韩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京城住了四年,韩会被贬韶州。韶州在岭南,那时候是“瘴疠地”,鸟不拉屎的地方,跟现在没法比。到韶州不久,韩会就死了。死的时候,“万里故乡,孤幼在前。相顾不归,泣血号天。” 那时候从岭南回河南,不知道有多难。家里像天塌了,一个寡嫂,拉着两个孩子,泣血号天。


怎么办?只有把遗体运回老家。河阳,在今天的河南孟州。古代很多人,客死他乡,因为没有力量葬回老家,就先葬在当地,或者找个地方停放,以后有条件再回迁。但韩会既然死了,在岭南没有依靠了,嫂嫂郑氏想带着韩愈和十二郎回家,岭南那么远,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以后回迁灵柩也不太现实,干脆就一起吧。这相当不容易,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韩愈很感激嫂嫂,“微嫂之力,化为夷蛮”。不是嫂嫂,他就成了夷蛮。


夷蛮在那时候很被人看不起。禅宗祖师慧能就出生在岭南新州。他跟人家介绍,要先说自己祖籍不是岭南,是范阳,是父亲做官贬到岭南,死在当地,慧能就成了新州百姓。后来,慧能去湖北黄梅见五祖,黄梅也不算什么好地方,但是,五祖一听慧能岭南来的,先说,“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 这固然是对慧能的敲打,也反映出唐朝人对岭南的鄙视。獦獠是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慧能并不是少数民族,只是上一代才迁去,还被人如此鄙视。如果韩愈留在岭南,肯定也那样了。


嫂嫂带着他们回河阳,“水浮陆走,丹旐翩然;至诚感神,返葬中原”。一家乘船走路,举着引魂幡越岭翻山,诚意感动了上天,终于返葬回老家了。下葬后,本来打算在老家住下去的,却碰上中原战乱纷起,寡嫂只好又带着两个孩子和家中仆从,跑到江南宣州,投奔亲戚。在亲戚处,韩愈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直到十九岁去京师。


对比小时候,哥哥韩会在京师做官时,“念寒而衣,念饥而飧;疾疹水火,无灾及身”,觉得冷,就有衣服穿;觉得饿,就有饭吃,没病也没灾。和后来的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韩愈说,“在死而生,实维嫂恩”,要不是嫂嫂,他是活不成的。


除了幼年遭遇,韩愈还有个难以启齿的身世秘密:韩愈的生母是个下人。韩会对他很好,但韩会实际上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韩愈的生母,从来没有被他提起过。可能在韩愈父亲去世之前就死了,或者改嫁了。在唐朝,这种事情很不光彩。今天不容易理解,但唐朝是这样。


唐朝非常注重出身。陈寅恪先生说,唐朝继承了南北朝旧俗,评量人品,主要看两点:娶妻是否出自名门,做官是否由清望官。如果不是,“俱为社会所不齿”。元稹自传体小说《莺莺传》中,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当时的人都认为张生是“善补过者”。地位低的女人,不要她了,娶个地位高的,唐朝人看来这是改过自新,弃恶从善。陈寅恪说,“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 如果有士人被贬,正妻死了,那在当地几乎是没法结婚的,因为找不到一家门当户对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纳妾。


韩愈的生母,不管是死了还是改嫁,总之,韩愈不到两周岁,就没爹没娘了。乳母觉得韩愈太可怜,不忍心离开他,就在韩家待了一辈子。看着韩愈长大成人,中进士,到汴州、徐州,又入朝做官,娶妻生子。韩愈对待乳母就像对待亲娘一样,逢年过节,都率领老婆孩子列队拜寿,乳母活了六十多,死在韩家,韩愈为她立碑写铭。这是很隆重的待遇。一般只有有钱有身份的人,才能这样。因此,有人甚至怀疑乳母就是韩愈生母(详卞孝萱先生《韩愈评传》)。


后来,朝廷追赠韩愈亡母,但韩愈自己从来不提,韩愈的学生为他写行状、碑志也都不提。因为,追赠是只能追到韩愈嫡母,也就是韩愈父亲的正妻头上,跟生母没有一点关系。在唐朝,作为女人,如果出身卑下,想嫁个地位高的人都不可能。《琵琶行》里,“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在当时是很受鄙视的,跟现在反过来。出身卑下的女人,想靠孩子出头都不可能。孩子出头,长的也是嫡母的面子。这就是唐朝的现实。


生母出身卑贱的事实,和年少时寄人篱下的经历,以及小时候看到哥哥和叔叔在京城的风光,都深深刺激着韩愈,让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自立,要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靠努力奋斗来博得世人的认可和赞誉。因此,他虽然也投谒,但惟恐自己姿态太低,被人看不起;他爱和孟郊这种“莫肯低华簪”的人交往。他想全靠才学和本事赢得尊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这条路行不通。


韩愈的内心,很反感时人看重门第的流行观念,但又不能不受那种观念的影响和塑造。实际上,他几乎反感流行的一切。尤其是上流社会流行的。天子公卿爱打马球,他反感。士子投谒的奴颜婢态,他反感。作文章的骈四俪六,他反感。从天子到百姓多信奉佛教,他反感。


但是,一定要清楚,韩愈反感的是潮流,不是人。如果落到具体的人身上,是要另当别论的。就像政见不同的人也有可能坐在一起喝着茶谈笑风生,韩愈在僧人中也有很好的朋友。比如现在的澄观,后来的大颠。如果当时大多数人喜欢什么,追逐什么,而那又不是古来圣贤认可的,韩愈多半就要反感和排斥。所以,就连他写文章,也要把别人都认同的话删掉,认为是废话,俗气。他一心想与众不同。但他并不能彻底与众不同。因为他还是渴望得到世人的认可。他讨厌潮流的原因,与其说是潮流本身,毋宁说是那潮流并不是由他所开创。


在韩愈嚷了半年归隐后,非但没归隐,还得到了国子监四门博士的位置。这是由于陆傪的推荐。陆傪,从外地调回京师,做祠部员外郎。贞元十八年,权德舆知贡举,就是主持进士考试,陆傪辅佐。因为这个原因,士子踏破了陆傪的门槛,用韩愈的话说,“被他拒绝的人满大街”,为什么拒绝呢?有一部分确实是才学不行,但也有一部分,是出身不行。


陆傪说,某人出身商人,某人出身胥吏,像这种人,活的时候有人任用,死了被人写文章纪念。任用和纪念他们,不也有罪吗?


大家都说,是啊。


韩愈说:“那些人被任用,被纪念,就没原因吗?还是说他们本身就有罪,不值得任用和写文章纪念?”


陆傪说:“那倒不是。我只是厌恶他们的出身。”


韩愈说:“这样的话,是先生不对。当年管仲让两个盗贼做大夫,赵文子推荐七十多个管库房的,他们怎么就不问出身?”


陆傪说:“那些是贤人。”


韩愈说:“先生说的贤人,是大贤呢?还是说比一般人贤?齐国、晋国都有这种人,今天难道就没有?先生考察人,恐怕也太严苛了吧!圣人不世出,贤人不时出,千百年间,总会有出身胥吏、商贾的圣贤,先生的说法一旦流传,我真不忍心看到很多孩子吃不上亲妈的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