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很有才。但这首诗,让人觉得格局小了点。因为太激动。登第,当然是好事。但碰见好事,就忘乎所以,放飞自我,给人感觉太情绪化,承受不起大事。
孟郊和韩愈,是非常好的朋友。孟郊比韩愈大十八岁。贞元七年(791),两个人都去长安考试,因此订交。“那时候的长安,穷人和穷人玩儿,富人和富人玩儿,无论有钱没钱,都有自己的爱好。有钱人爱笙歌,穷人爱看书。我们跟他们比不了家产名望,只好比人品。” 韩愈当年赠孟郊的诗里这么说。
相识第二年,韩愈中了进士。同榜的有李观、李绛、崔群、王涯、欧阳詹等,都是才俊,人称“龙虎榜”。而孟郊,不在此列。
孟郊落第了。
进士出身的韩愈在京师继续考吏部,孟郊则去徐州找张建封。韩愈写诗送行,说他是江海之客,古貌古心,骑着驴子来到京城,想博取功名施展抱负,但京城关系网森严,孟郊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
有个词叫“郊寒岛瘦”。孟郊诗“寒”。从一个“寒”字,就能看出孟郊的气质和境遇。孟郊最有名的诗还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很孝顺。对世间,对人,充满了爱。但孟郊的爱,是以孤僻耿介、落落寡合表现的。世间报以孟郊坎坷。
倏忽十年过去。从徐州回到京洛的韩愈已是壮年,孟郊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贞元十六年(800)冬,韩愈把家小安顿在洛阳,孤身经过飞雪的华山,再次踏上京师之旅。冬天吏部铨选,明年春出结果,韩愈还有两个孩子在家嗷嗷待哺。
孟郊也在京师。也来参加铨选。这次孟郊比韩愈运气好,选上了。韩愈落选了。但是,孟郊运气实在也好不到哪里。他被派到江苏溧阳当县尉,从九品下。很没意思。
孟郊去了溧阳,也很失职,整天寄情山水,老是旷工。领导没办法,向上级汇报,另外找了个人代理县尉,孟郊工资扣发一半,因此更贫穷了。
孟郊去溧阳之前,韩愈写了篇文章送行,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人也是这样。人,总是不得已才开口。一个人唱,是他有所思。一个人哭,是他有所怀。但凡口中发声,都是心里不平呀!…… 天不是这样吗?天选择善鸣之物,借那声音在世间鸣啸。因此,鸟在春天鸣,雷在夏天鸣,虫在秋天鸣,风在冬天鸣。四时倾轧推夺,一定有它内心的不平吧!……
“周朝开始衰落了,孔子鸣,声音大而远。到了晚期,庄周鸣。楚国要亡了,屈原鸣。孟轲、荀卿、杨朱、墨翟、管仲、晏婴、老聃、韩非、尸佼、孙武、张仪、苏秦…… 个个都鸣起来。秦朝兴,李斯鸣。汉朝,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鸣…… 到了魏晋,鸣声就不行了,但也没有断绝。鸣得最好的,声音清亮而浮泛,节奏繁乱而急促,言辞悲哀而过度,志气松弛而放荡。他们的话,杂乱无章。是上天嫌那个时代德行太丑而弃之不顾了吗?为什么没有一个善鸣者出现!
“唐朝有了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各各鸣出自己声音。现在活着的人,在山野之间的,是孟东野,用他的诗鸣。东野的鸣声,高处超过魏晋,毫无瑕疵,直抵上古。其他也在汉朝诸公之间。我周围的人,李翱、张籍最善鸣。他们三人,鸣声都很好,但不知上天是要他们鸣出家国的强盛,还是要他们穷苦饥饿、忧思哀愁,而鸣出自身的不幸!三人的命,悬在上天手中。又有什么可喜,又有什么可悲。东野要去江南了,心中不释然,我因此说说命和天,来宽慰他。”
这篇序,不是普通文章。它不止是一篇送别之作,还是顶级的文艺批评。
创作有技术吗?有。不过,创作的技术不是独立的,技术和阅历、学养、见识、性情,种种因素有关。没有办法抛开那些谈“技术”。对文学创作来说,没有阅历,技术不会太高;没有学养,技术不会太高;没有见识,技术不会太高;没有性情,技术不会太高……
但假如,就是要粗率一点,就是要单说技术,说对语言的驾驭能力、选题能力、构思能力,等等,那可以说,韩愈在这个时期,三十四五岁的时候,作为文学宗师的技术,已经过关了。
如果技术不过关,再好的阅历和学养,也不可能让一个人成为文学家。技术是个门槛。陆游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这也是说跨过门槛之后。连门槛都没跨过,格律都不懂,之外的工夫再多也没用。一旦跨过门槛,技术的壁垒就消失了。之后的奇光异彩,都是别的东西在起作用。
三十四岁的韩愈,写了篇《送李愿归盘谷序》。宋朝欧阳修说,整个晋朝没有文章,除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苏轼说,整个唐朝没有文章,除了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苏轼很想仿写,但屡屡罢笔,最后,他说,算了,就让韩愈当第一。
送别序,在当时属于是个文人都要写的体裁。但韩愈把它写到了独步。如果单说文学宗师的技术,韩愈这时已经完全够了。不过,韩愈的声望还不够,影响力还不够。韩愈只是一个混在京洛之间,等待吏部铨选的小人物。文学上是大宗师,政治上是小人物,很正常。孟郊的诗,也戛戛独造。也是小人物。之前的杜甫,就更不用说了。
且不说政坛,只说文坛。韩愈这时候,文坛上已经有名了,不过,还远远没达到声望的鼎盛。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声望最鼎盛的时期往往在死后。活着时,声望基本是随着年龄增加越来越高。但创造力不是。
二三流以下的人物大多这样:在一个时代声望达到鼎盛,被人称为一流,甚至“大师”。但实际上,他享有那种声望和待遇时,已经基本是老朽了,做不出来新东西了。别人只不过是拿他年轻时的工作出来吆喝,给他冠以荣耀。而在他真正做那些激动人心的工作时,还年轻,还不受重视,人们还觉得他不配和大佬相提并论。而大佬之所以成为大佬,多半靠的是年轻时的工作,成为大佬之前的工作。一旦“大佬”的帽子触手可及,就失去了工作的动力,转移了工作的重心,不肯再去投掷精力于那些创造上去了。
因此,很多天分才智极高的人,被地位和名声所累,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终止步于二三流。一流的创作者,创造性工作是终其一生的,是他活下去的需要,也不可能放弃。但凡活一天,就要有一天的创造。其实,二三流创作者,也有人有这种劲头,只是天赋不够,机遇不好。一流的创作者,尽管技术早已过关,早已一流,但那不是终结,恰恰是开始,真正精彩的创造,还在后面。
哪怕苏东坡说,唐朝只有一篇《送李愿归盘谷序》,但是,即便韩愈不写《送李愿归盘谷序》,或者这篇文章失传了,韩愈还是韩愈。还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宗师。
所谓“第一”,“第二”,“压卷之作”的说法,在创作上是靠不住的。顶级的人,没有一个是靠一篇作品登顶封神的。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砍掉,让它失传,那文学史上就没有张若虚的名字了。而杜甫的诗,你挑最好的十篇,砍掉,杜甫还是杜甫。韩愈的文章,挑最好的十篇,怎么挑都行,扔掉,韩愈还是韩愈,在唐宋八大家中,中国古文史上,还是No.1。
二流以下的创作者,有代表作。一流的创作者没有代表作。代表作也代表不了他。拿作品之一二代表他,是根本无法呈现他的天才和成就的。只有他自己,才是他的代表作。
而一流的创作者,在最频繁地创造出最激动人心的作品时,是创造力的巅峰,但不是名望的巅峰。三十四五岁的韩愈,哪怕接连写出一生中最响当当的作品,让后世学古文者奉若神明的作品,可是,对当时的大多数人来说,只是觉得不错而已。甚至有人还要破口大骂,认为垃圾。
等异议逐渐消失,时代回过味儿来,开始赞叹“真伟大啊”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没有办法再写出同样的作品了。因为老了,气血衰弱了。很多机缘,一旦错过是不会再回来的。年轻时能写到的地方,到了晚年,很多写不到了。
不过,晚年也有晚年的好。是另一种好。年齿的增长,气血的衰朽,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但以暮年的气血,去重新经历波澜,风味绝非壮年可比。因此,一流的创作者,虽然技术上早早成熟了,但真正好看的,还在后面。朱熹晚年遭遇党禁,写出《落职罢宫祠谢表》,这是极其伟大的作品。年轻时再好的技术也写不出。这就是为什么说,技术不是孤立的,不可能和阅历、学养、见识、性情割开。
杜甫晚年写诗,很随意了。韩愈晚年的诗和文章,也非常随意。但这种随意,是别人没有办法学习和模仿的。因为他们之前都经历过很多刻意。
韩愈曾经怎么写文章呢?二十多岁的韩愈写文章,“惟陈言之务去”。“惟陈言之务去”这句话,也是韩愈在三十四岁的时候,回答李翊时说的。那封信,是纯粹的“技术流”,是韩愈把自己写文章的技术倾囊相授,因此,总结的经验都是他二十多岁用过的。但实际上,别人看了《答李翊书》能不能成为韩愈呢?不可能。韩愈本人,往后的写作,也不会再像这封信中说的那样。这封信,只能作为一颗化石,让我们窥见二十多岁的韩愈怎么写文章,了解他在文章的淬炼上经历过什么,才能明白为什么后来的文章遥不可及。
《答李翊书》写于洛阳。韩愈跑到长安铨选,没选上,回了洛阳。李翊当时还是个在准备进士考试的学生,因为韩愈在文坛渐渐升起的名声,也因为韩愈的文章力反套路,李翊就写信问韩愈,怎样才能立言。
韩愈反问他:你是想立言呢?还是想超过别人、被别人用?要是想超过别人、被人用,那不是什么难事,你现在的本事就够了。但是,要想立言,还得慢慢来,不能急。
韩愈告诉他,自己这二十多年来是怎么学的:
“最开始,除了三代两汉的书,不敢看;除了成为圣人,不敢有其他志向。成天浸泡在书和理想里,经常忘记了自己在哪儿,做事恍恍惚惚,苦思冥想,却茫茫然摸不到头绪。当终于有些线索要写下来了,但凡别人说过的话,必定删掉——惟陈言之务去。写完拿给别人看,哪怕别人笑话、非议,自己也不觉得有问题。
“这样过了一些年,依然不改。然后慢慢能辨别出古书上说的,哪些对,哪些不对。就算书上说对的地方,只要说得不透,也一眼就能认出来。把别人的话,一概扔掉,慢慢地,文章有点模样了。再把心里的想法倾注到手中,下笔就像流水,源源不断地来了。拿给别人看,别人嘲笑,就很高兴;别人赞扬,就很郁闷。因为,别人赞扬,就说明那些话别人也能想到。
“这样又写了几年。然后浩浩荡荡,沛然落笔,大块文章就出来了。又怕太杂,文思涌来的时候,既欢迎它,又抵御它,更要平心静气地去体察它,等到所有见解都醇然没有瑕疵了,再放开手恣意挥洒。虽然如此,却不能不养气。要践行在仁义的道路上,泛游在诗书的源泉里,既不能走错路,也不能堵塞源头,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
任何伟大的创作者,都必须经历这些。杜甫年轻时,“颇学阴何苦用心”,阴铿、何逊,都要苦苦模仿,费心经营。到了晚年,“老去诗篇浑漫与”,随手写了。“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即今萤已乱,好与雁同来”;“只应踏初雪,骑马发荆州。只怕巫山雨,真伤白帝秋”;简直就像说话。但是,这样的漫与,却是一般人学不来的。这样的漫与,也能处处中节,“晚节渐于诗律细”。对老杜来说,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一切都能入诗。
韩愈也一样。不懂的人,看他晚年写的,以为是早年,因为很随便;看他早年写的,倒以为是晚年,因为技巧精湛。其实,恰好反过来。早年就技术精湛了,到晚年,都扔了。扔不掉的东西留下,形成了独到的风格。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晚年写的。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晚年写的。
再看他们早年作品: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杜甫二十五岁写的。
“于是命煊氏,候清夜。或将祀圆丘于玄冬,或将祭方泽于朱夏。持鉴而精气旁射,照月而阴灵潜下。视而不见,谓合道于希夷;挹之则盈,方同功于造化。……夜寂天清,烟消气明。桂华吐耀,兔影腾精。聊设监以取水,伊不注而能盈。霏然而象,的尔而呈。始漠漠而霜积,渐微微而浪生……”——《明水赋》,韩愈二十五岁写的。
《明水赋》,是韩愈中进士的考卷。是临场发挥,命题作文。很多人学一辈子都写不到这地步,韩愈二十五岁即席就有这水平。
但是,《明水赋》好吗?根本不算。它只能证明一个人有才华,读书多,构思好,文字娴熟,仅此而已。而要成为一代宗师,光有才华是不够的,文章不错,也是不够的。起码要能“建立行业标准”才行。
建立“行业标准”,是最起码的。如果一个人能建立行业标准,可以称得上“大佬”。再进一步,能建立时代标准,可以称得上“大家”,一代宗师。更进一步,能建立历史标准,就是“大师”,百代宗师。
行业的标准,叫“规范”。“规范”是正面的词,换个表达,叫“套路”。实际上,“规范”就是“套路”,“套路”就是“规范”。娴熟掌握规范的人,就是深谙套路的人。而时代的标准,叫“潮流”,换个词,叫“风口”。历史的标准,叫“经典”。
韩愈是百代文宗,是在汉语文学史上建立标准的人。这不是那些成天学套路,跟潮流,到处捕捉风口的庸俗之辈可以理解的。那帮人,跑得快的话,可以占尽便宜。因为总能抓住风口。但韩愈不是,韩愈抓不住风口。因为风口就是他制造的。风口总跑到别人前面,但是总跟在韩愈屁股后面。《周易》说,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龙在哪里,云就从哪里起;虎在哪里,风就从哪里生。韩愈中进士的榜,被称为“龙虎榜”。现在看,确实是龙虎榜,但原因是其中有个韩愈。
那么,韩愈在文学上建立的标准,体现在哪儿呢?被他改变的标准和套路到底是什么呢?
用苏轼的话说,韩愈之前,八代的文章——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数百年来,特点就一个字——衰。
而韩愈,改变了“衰”。这也是《送孟东野序》里说的,整个魏晋,没有善鸣的。都是些靡靡之音,一点也不雄起。韩愈雄起了。元好问有《论诗绝句》,其中一首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秦少游的诗,“有情芍药含春泪”,也不错,但是,把韩愈《山石》往这一撂,就对照出秦少游太娘了。读韩愈的诗,才知道什么是阳刚。
不过,所谓“阳刚”,绝不是堆砌大词,描写大场面,刻意营造宏大叙事。什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这不是阳刚。不是说一个杀人犯提着刀到处砍就叫阳刚。“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也不叫阳刚。霸气,则有之;阳刚,则不是。
那什么叫阳刚?
“吾无隐乎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叫阳刚。就像,没有风,树立在那里;没有石头投进去,水面湛然不动。阳刚不是倨傲,不是要拿大山大海照出“我”怎样怎样。阳刚是浩然不息沛然不止的天理流行。不是夹杂些人欲在里面的。
元好问举韩愈的《山石》,来说明“阳刚”,简直太好了。我们可以看看,《山石》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大词。整篇长诗就用了一个“大”,还是说芭蕉叶子大。但这就是阳刚: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粗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
不是空洞的大场面,大制作。平常的场面,铿锵的节奏,扎扎实实,停停当当。这就是韩愈的诗。韩愈也写过“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的悱恻动人句子,但“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这种,是阳刚的。
《山石》,也写于韩愈三十四岁。
一代文宗,正冉冉升起。文学史上,推倒数百年的标准已经奠基。然而,标准的缔造者韩愈,此时依然是个栖遑奔走寻找安身之地的小人物。这,就是现实。不过不要紧,很快,朝廷就会派发给他一个工作,四门博士,正七品上的级别,虽然不大,但总比孟郊好得多。
孟郊,也建立了时代的标准。孟郊的诗,和韩愈的文章,并称“孟诗韩笔”。只是可惜,韩笔不仅是时代的标准,还会晋升为历史的标准,而孟诗则止步于时代的标准。今天提到唐朝诗人,孟郊是不能算进前五的。而提到唐朝文人,韩愈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王勃是文人,韩愈是文豪。文人和文豪的区别,就在于能否建立标准。韩愈建立了文章的标准,而王勃没有。《滕王阁序》挺好,但那都是跑在套路之内的。韩愈直接把套路颠覆了。不过,颠覆套路有个前提,你得懂套路,对旧的标准要熟稔,要了解它的弊病,也要掌握它的诀窍。不可能说旧的标准都不懂,就妄想建立新的标准,那是胡来。
老杜的诗可以学,但老杜晚年的“漫与”难学;韩愈的文章可以学,但韩愈的“沛然莫之能御”难学。专拣后面那些学,以为好学,不下前面的功夫,就学成乾隆老爷子了。
早年的杜甫、韩愈,可以说跟别人在同一个赛道上。但到了后来,和别人压根儿不在一个赛道了。在同一个赛道,跑第一,叫领先。赛道上只有你,没别人,叫独步。后来的人,都渐渐转到你的赛道上来,由你开辟的赛道成了主流,你就成了宗师。杜甫,韩愈,就是这样。而李白不是,柳宗元也不是。
假如说,找出从旧赛道变向新赛道的阶段,这一时期的作品,是可以称为“奠基之作”的。“奠基”这个词很有意思。奠,就是定下来;基,就是标准,基石。往后再写的一切,无论怎样信笔划拉,无论多么随意,都有法度在,都是标准,都代表着向未知空间的探索。
到了这时候,作为文学家,韩愈是真正有了信心。也就是,在韩愈三十四五岁的时候,经过了两次幕府,重新回到京洛的时候。无论他今后的政治生涯会怎样,在文学上,他已经“奠基”了。他的宗师地位,已经开启了。虽然让时代了解清楚这一切还需要点儿时间。但对他本人来说,已经笃定地察觉到了。即便现在死了,他那与众不同的鸣和,也已经奏起。而只要他没死,浩浩荡荡的怒潮就要滚滚而来。
他会不会现在就死?那纯粹是上天的事。是让他鸣出时代的最强音,还是鸣出自身的不幸?上天说了算。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喜的,又有什么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