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署、李方叔是和韩愈一起被贬的。
张署被贬临武,在今天的湖南郴州。韩愈被贬阳山,在广东清远。当时,临武和阳山都属于江南西道,离得不远,他们一起上路的。
被贬是十二月,快过年了。但不能等过完年再走。如果不是被贬,行期会宽松很多,甚至可以收一季庄稼。被贬就不同了,连三五天的准备时间都没有,行程也有规定,每天走多少里,经过几座驿站,多少天到达,等等。
宫中派人跑到韩愈家门口,催他离开,一刻都不能逗留。女儿生病在床,韩愈担心一去就不能再相见。哭着说要走了,说了一遍又一遍,女儿还是不肯点头允许他走。妻子抱着孩子,追出大门拜别,都忘了羞惭。韩愈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头。昨天还是命官,今天就成了罪人。
出了长安,往东南是蓝田关。从蓝田关进入南山,天阴沉沉的,大雪纷飞,不辨早晚。想看看四周景象,但天气恶劣,扭头都很费劲。风吹得眼泪直淌,什么也看不清。山路太滑,一不小心就溜下去。忽然暴雪扬起,朔风张开饕餮之口,把张署颠于马下。韩愈流涕,张署哀号。
许久起身,马不肯再走了。雪也没有要停的样子。二人挽起衣裳,努力将马往前推。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滑回,奋斗了很久,并没有前进几步。竹木耸出枝桠,像锐利的矛戟,寒山披着厚雪,有如身着铠甲,在阴沉的天色中竟有些照眼……
夜晚,韩愈和张署睡在南山,两人挤一张破席子,隶卒从身边走过,一会儿踢到头,一会儿踩到身子。
两年半后,韩愈重游南山,写了首诗。诗中大肆铺比,连用五十一个“或”,后人惊叹:不读《南山》,哪知道五言能写到这地步!很多人拿韩愈《南山》和杜甫《北征》相比,有人说《北征》更好,有人说《南山》更好,争论不下。黄庭坚说,论工巧,《北征》不如《南山》;论一代时事,与《风雅颂》相表里,《北征》不能没有,《南山》倒可以不作。议论遂定。意思是,技法上,《南山》更胜一筹,选题上,还是《北征》更重要。韩愈的《南山》,确实把五言的炫技做到了极致:
……
峥嵘跻冢顶,倏闪杂鼯鼬。
前低划开阔,烂漫堆众皱。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
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凑。
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
或乱若抽笋,或嵲若炷灸。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
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
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
先强势已出,后钝嗔䛠譳。
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
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
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
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
或累若盆甖,或揭若𤮘豆。
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
或蜿若藏龙,或翼若搏鹫。
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
或迸若流落,或顾若宿留。
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
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
或屹若战阵,或围若蒐狩。
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
或如火熺焰,或若气饙馏。
或行而不辍,或遗而不收。
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
或赤若秃鬝,或熏若柴槱。
或如龟拆兆,或若卦分繇。
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
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
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
誾誾树墙垣,巘巘驾库厩。
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
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
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
过了南山,行至商洛,一路冰冻,断绝了车马。出了武关,再往前就是邓州了。邓州往南是襄州,襄州往南是荆州,荆州往南是岳州。
进入岳州,已是正月。洞庭湖汗漫浩渺,一直铺到天边,连天壁都消失不见了。阵阵风涛,从水中腾起,绽开,相撞,又四散…… 有时訇然发出霹雳声。为了不误行期,阴风怒号中,也驾着一叶舟疾驰。过了洞庭,就是屈原沉江之地。一路听的尽是猿声哀鸣,看的尽是鱼接连不断从水中踊出。
韩愈采了满满一盘苹藻,想祭奠屈原,又找不到地方,只听见渔父扣舷而歌…… 相传帝舜两位妃子娥皇、女英,在这里听到帝舜的死讯,洒下泪,染得竹子千斑万点。空山哀啼,江水愁思,伴着韩愈张署走过一路,临武就到了。
在临武,韩愈张署分手。二人把盏相饮,不知再会之期。作别后,韩愈独自度过贞女峡。贞女峡水湍流急,江如悬瀑,贯射水府,砸出轰轰雷声。船一旦撞上礁石,必定粉碎。这样的险途,人命轻如鸿毛。过了贞女峡,是同冠峡。到同冠峡时,天气晴好,落花飘坠,游丝纷飞,岩洞里有奇形怪状的钟乳,又有数不清的瀑布。岭南终于到了,岭北的猿鸟再也不能相撩了。
抵达阳山,是贞元二十年(804)二月中旬。韩愈三十七岁。
二十五年前,随哥哥韩会来岭南时,韩愈还小,当时还有一大家子人。韶州在岭南道,阳山在江南西道。但阳山是江南西道最南边,韶州是岭南道最北边。阳山倒比韶州更靠南一点。这次,只有韩愈孤身而来了。
当地土著给韩愈的感觉,长得像猿猴,性格凶狠,说话无稽。甚至连这里的猫头鹰,叫鸺鹠的,也好勇斗狠,胆敢大白天在屋檐下缠斗。有两头蛇,还有毒蛊,成群成群地飞。岭南人很怪,大冬天扇扇子,大伏天倒要穿两层皮袄。最可怕的是飓风来时,訇然咆哮,山包都跟着震动。常常雷鸣电闪,撕裂整片天空,北方从来没有见过。碰到瘟疫悄然出现,十家不会留下一口活人。
阳山县城没有居民。县衙里,韩愈是光杆县令——没有县丞,也没有县尉。江边荒茅竹林之间,有十来家小吏。韩愈找来他们,发现个个说的是鸟语,长得像蛮夷。比划了半天,也无法沟通,只能在地上画字,才交待了租税。
韩愈在阳山过了小半年冷清寡淡的生活后,广州南海有个叫区册的人,乘舟翩然而来。区册是个俊朗的青年,仪表堂堂,来拜韩愈为师。在临别的序里,韩愈说他“仪观甚伟,文义卓然”。其实,这只是夸奖和勉励。区册体格魁梧,为人质朴。所谓“文义卓然”,“文”指外表,“义”指品德。外表壮硕,心地质朴,就可以说“文义卓然”。以区册的质朴鲁顿,大概想不到文学家有这么多道道儿,同样的词可以表达很多意思。
我们何以知道区册并不聪明呢?因为韩愈那篇序里点了一笔典故。《庄子》里,徐无鬼对女商说,越国被流放的人,离开国都几天,再见到朋友就很高兴;离开几十天,再见到打过照面的人就很高兴;离开一年,见到像人的东西就很高兴;而遁逃虚空的人,长久居住在荒无人烟的旷野,蔓草阻塞了老鼠出没的幽径,假如哪天,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他就会欣喜若狂。
韩愈说,我就是遁逃虚空的人,听到脚步声都要欢喜!这样说,实在有些委屈区册。因此,韩愈又补一笔:更何况是区册呢!这一笔烟幕弹,让人也不好明白区册到底算不算虚空的脚步声。
有时候,韩愈也给区册讲讲诗书仁义,区册很高兴,似乎也有兴趣。不过,他到底不大适合读书。更多时候,韩愈带他去树林里乘荫,到石矶上宴坐,投竿而渔,陶然以乐,也仿佛暂时忘掉了名利,甘心于贫贱。
虽有区册相伴,韩愈依然孤独。南阶下,新笋渐渐长起,一天比一天清幽。秋霜抹上青青的竹节,嫩黄的苞蕾遮掩着苍翠。栏外抽芽了五六只,当户罗列着三四盏,挺伫在严秋中,贞正的姿色足以夺去春日的妩媚。竹子不多,稀稀疏疏,好像只是为了稍稍补缀林地的空旷。也有些聚在一起,像彼此争夺地盘。一开始纵横成列,又忽然烂漫无章。清风还未度去,晨露已沾上绿珠,有如涵着盈盈粉泪。无人陪韩愈游赏,他只好独自凝望着清秋。
少年时,韩愈爱对菊饮酒,自比渊明。如今来到阳山,不再饮酒了,见到菊花,总忍不住嗟叹。摘了满手带回,又无人对语,常常悲从中来。
区册陪了韩愈半年,春节时回家了。韩愈送他一篇序,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世间很多区册这样质朴真挚的人,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如果不是韩愈,我们也无从知道曾经在某个时候,他到世间来过。
留下姓名的人,很多并非不慕荣利。有个叫窦存亮的,年轻气盛,乘舟来找韩愈,带着诗文。他之所以见韩愈,不是来陪伴,也不是有心学习,虽然他自称请教文章,但韩愈一眼就看出来,他只是想求赠文。拿着韩愈相赠的诗文,就可以四处招摇。先结交名人,再通过他们的诗文,结交有权势的人,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这种小算盘,窦存亮打得很清楚。
他想,韩愈沦落到此,自己又不辞辛苦跑来,想必韩愈会引为知己,大大褒奖。他没打算长待,想要篇诗文就走。但直到走,韩愈也没有要写诗文相赠的意思。怀着不满,窦存亮写了封信,渲染自己来得如何辛苦,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又说对韩愈怀着多么高的期待。收到信,韩愈不能不回了。窦存亮总算得到了韩愈一封信,打开看,是这样写的:
“韩愈从小驽钝怯懦,其他才艺都没有,也没别的可努力的方向,不通时事,与世间颇有龃龉,想来一辈子做不了大事,只有发愤于文学。可惜不得法,凡是自己擅长的,都对仕进没有帮助。只能说说空话,毫无实用价值。学成了,生活更加窘迫;年纪越来越大,智力越来越衰弱。如今被贬,忧愁无聊,瘴疠侵袭,每天惴惴不安,担心死掉。
“足下年少才俊,辞雅气锐,朝廷求贤若渴,当道者都是大贤。足下提笔略写几句,高了可以钓爵位,就是按部就班,拿个甲科也不在话下。如今冒着翻船的危险,跑到这无人之境,向我请教文章,足下恳切地跑来,却为了这事,真是很不划算。哪怕是古代的大贤君子,想藏匿光辉,不再开口,碰见足下,也不能不倾囊相授。更何况一无是处的韩愈,又哪敢吝惜所学呢?
“以足下的才能,完全足以独立奋发,韩愈却没有能教足下的。只有惭愧羞耻而不敢答复了。韩愈的钱财不足以解周围的匮急,文章不足以助力足下的事业,足下满载而来,空囊而归,请谅解!”
像窦存亮这种,是来跑人脉钓文章的。也有真心追随韩愈的。区弘就是。区弘追随韩愈很久。后来,韩愈去荆州,区弘跟到荆州;韩愈回长安,区弘跟去长安。只是,区弘比区册聪明不了多少,再加上从小长在穷乡僻壤间,学得晚了,很难有所成就。他们不像李翊、张籍、侯喜,都是聪明且有积淀的人。韩愈虽然乐意提携后进,但前提是被提携者人品文章俱佳。区弘人品没什么可挑剔的,任劳任怨,质朴无华,文采却不丰茂。他虽然后来跟着韩愈去长安,却终究不能自立。
在长安时,区弘收到妻子寄来的衣服,和母亲托人写的家书——他已经追随韩愈离开家太久了。家书中虽然没有明说要他回去,但想念他的意思很强烈。家人虽然盼望他博得功名,但更担心他在外面太辛苦。区弘看得直掉眼泪,心想不知多少家庭像他这样,自己纵然跟随韩愈,也许没有读书仕进的命吧!长安的生活孤寂清苦,不能向母亲问安视寝,又冷落妻子独守空闺,实在于心不忍,就决定离开韩愈回去了。韩愈以诗相赠,抚着他的背流泪,劝他回去继续用功,将来如果学成,再向朝廷推荐。
此时在阳山,韩愈每天的生活就是听听猿啸,读读书,到泉水边坐坐,看看青竹,钓钓鱼。其间,还结识了两个僧人,惠法师和灵法师。
惠法师豪放不羁,十五岁出家剃度,跑到四明山参方,半夜露宿在天台最高顶,举头看见星辰罗布,辉光烛天。微风吹动林木山石,荡起层层天籁。半夜往下看,只见沧溟中衔起红日,鱼龙踊跃惊起,悲辛叫啸。奇诡的云霓或紫或赤,敲磨盘旋……
惠法师去过瓯闽,又返回浙江看潮,又跑到峨嵋山、岷山,庐山。在庐山时,大雨初霁,飞瀑悬天。前年,惠法师去了罗浮山,南海,又来到连州。刺史和大小官员都争着宴请,却不容易请动。法师身无分文,倒笑那些有钱人穷。韩愈在这时结识了法师。
一天,法师忽然不见了,问起邻居,才知道法师走了。韩愈赶紧追去,拉着手问法师,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好设宴作别。法师说,自古有聚就有散,何必太看重辞别。
法师说,早就听说九嶷山好,有湘妃洒泪的斑竹,屈原沉江的湘水,他想去看看。还想看看衡山、洞庭湖。看完那些,再去嵩山、洛阳,华山、长安…… 云游到哪里算哪里。韩愈感慨道:你确实应该去,你所学的道,和我不同,生在大江里的鱼不能圈在池子里,野鸟也不能被笼子驯化;我不认可佛教,但我喜欢你的狂心和醇粹呀;我讨厌游手好闲,但我喜欢你的愚鲁和恳切呀!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可是,为什么你要走了,我却哭得像个泪人!
灵法师俗姓皇甫,是贵族后裔,从小读书观史,写文章。后来功名不顺,干脆出家了。灵法师爱下棋,围棋、象棋都下。还爱赌博,聚到人堆里,边盯着骰子转边大喝。灵法师诗不错,酒量也大,爱跟人斗诗、斗酒。酒喝多了,就要乱开玩笑。有时候,醉在花月之间,唱一曲歌,清澈悠长,四座寂然无声。法师还爱浪游。过黔江,下瞿塘,瞿塘峡五六月,船快得像闪电,灵法师乘舟飞来,怒涛忽然斩断,坠在千寻之下……
同船二十来人都死了,灵法师被浪头推到岸上,拣回一命。之后,到了开州和忠州(今天的重庆)。两州长官懒得写文章,灵法师帮他们写,他们招待法师,留着他不让走,命许多美女相陪。不久前,法师去了林邑(今天的越南),当地长官多次宴请,贬谪的逐客也以满怀兰荃相赠。法师泛游湖上,宴饮溪边,长官一再挽留,邻州相邀的书札却频繁寄来。十月,法师下了桂岭,连州司户王员外抢先迎去。法师下榻馆舍,韩愈等人抱着被子去,一宿接一宿地和法师待在一起,听他说起京洛之事,历历分明,如在目前。又听他讲起云游所见的风土人情,眼界大开。
韩愈感慨法师高材,可惜未加磨研,于是劝他还俗,遵循礼法,不要太放荡。但法师不喜欢那种生活。他听说韶阳李太守慷慨大方,一掷千金,就手持吏部官员赠送的序文,跑去干谒,两人一见如故,开怀畅饮,就又淹留在那里了……
在阳山,想到未来,觉得很漫长,回看过去,又像是一转眼。很快到了冬天。去年这时候,韩愈还在御史台,根本想不到现在会在阳山。和张署也快一年没见了。他们相约,在两县边界见一面。根据律法,官吏私自出界是要受罚的。
两人相聚,聊到半夜,在一张席子上睡去。没有枕头,就枕着胳膊。张署睡熟后,大腿搭到了韩愈身上。正睡得沉,僮仆突然跑进来,说有老虎闯入厩中,把驴子衔走了。张署说,老虎是寅,恐怕来年寅月(正月)要有事。
南国的冬天很短暂,春天到来很早。正月,梨花就开了。有个洛阳人刘师命来了。刘师命十年前离开家乡远游,往东走到宋州,又到扬州,又跨过大江。在江南,刘师命碰到一位姑娘,为她倾倒,待了三年。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又到岭南。
韩愈问刘师命怎么总是在外面晃荡,刘师命哈哈一笑,说外面有美酒,有烤肥牛,还有妖歌慢舞的美女,他醉心这些。当年出来时,刘师命还没长胡须,现在头发已经白了。韩愈说,阳山除了猿猴,没什么好看,只有钓鱼作乐。虽然不欣赏刘师命的生活作风,但在穷山恶水间,忽然碰见老乡,韩愈还是感到很亲切,于是写诗相赠:
洛阳城外清明节,百花寥落梨花发。今日相逢瘴海头,共惊烂漫开正月。
临别,韩愈劝刘师命别再浪荡了。后来,在北方,两人又见过面。某年春天,韩愈卧病在床,听到梨花开的消息,却无法出门赏玩,想到阳山时节,正月盛开的梨花,就写了首诗寄给刘师命:
《闻梨花发赠刘师命》
桃蹊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
不久,传来朝廷消息。正月间果然出了事。皇帝驾崩,太子李诵即位,是为顺宗。京兆尹李实,被贬为通州长史。韦执谊、王伾、王叔文都升迁了。刘禹锡、柳宗元也升迁了。刘禹锡迁工部屯田司员外郎,柳宗元迁礼部司员外郎,都是从六品上。
顺宗即位后,二月大赦,三月诏回被贬的前宰相陆贽、郑余庆,前京兆尹韩皋、前谏议大夫阳城等人。至于韩愈这种小官,还没有接到赦免消息。在阴晴不定的日子里,韩愈坐在县斋,过往的历历一时涌现出来:
《县斋有怀》
从小就想做个奇伟的男子,
但愿一生能风云叱咤。
连小人儒子夏我都不羡慕,
更不要说像樊迟那样学学种庄稼。
皋陶后稷还算做了点事业,
曹子建谢灵运的文章才值什么价。
大江大湖中我洗濯了冠缨,
让兰草麝香杂缀在衣下。
我指向悠悠无尽的道途,
我策起绝尘而去的坐驾。
何必要位高权重者的荐赏,
我就是连成璧一样的神话。
跑去京师参加朝廷的考试,
没想到玩了好几把结果还是挂。
虽然总不至于太差劲,
但还是没能一战就称霸。
人情每每忌妒特立独行者,
世间从来充满权谋和欺诈。
劳顿蹉跎颜面越来越低垂,
挫败摧折志气越来越卑下。
公冶长被送进监狱难道就有罪?
可是侯嬴也会照样被人骂。
背着书担着囊我离开了京师,
衔着眼泪渡过了清灞。
以为一生就要寂寞地老去,
宁愿在山水之间托此残生呀。
可是每天连顿早饭都吃不饱,
冬天的衣服只能刚刚盖住骻。
既然军队频频地召唤,
我就两番跨上了战马。
大梁的董相公气度非凡,
彭城的张仆射性情任侠。
挽弓射箭围猎狐兔,
举杯烤肉弹起琵琶。
两个幕府相继出了事,
我就又有了三年的休假。
为了求官我离开东都,
犯着雪霜穿越雄峻的西华。
紫陌花开委地成尘是长安的春色,
风雨如晦的夜晚我独坐灵台听声声漏下。
渐起的文名带来很多的朋友,
可是没有几个愿意援引的姻娅。
一度陪列在朱漆雕饰的皇宫,
又岂能让我骐骥般的才华恣意挥洒。
寒冷的天空耸立着高高的城阙,
破晓的日光照耀着修长的宫厦。
为国输忠的那日天干是丁,
铩羽而坠的那月名字叫腊。
流放到荒蛮之境是我无可逃避的职分,
还能有个县令做可见朝廷胸襟之博大。
湖海的波涛翻起六龙乘驾的太阳,
岭表的顽石刺出长天亘古的裂罅。
毒雾熏蒸着一个又一个的白昼,
烈风灼烧着一年又一年的盛夏。
雷霆的威震无以复加,
飓风的肆虐一切践踏。
变幻的气象不能测明,
呼啸的声音极其可怕。
土著的鸟语从未习惯,
岭南的风俗惊惊乍乍。
碰到些小事就猜忌指摘,
随即瞪大眼睛表示惊讶。
朝廷的大恩还没有报,
但我岂敢觉得自己算个啥。
嗣皇的光明向天下照耀,
所有国土渐渐浸受流布的教化。
我只想改掉一身坏毛病,
余生就和桑树柘树说说话。
跑到嵩山盖间房子锄锄地,
在颍水上度过风吹台榭的刹那。
禾苗麦子种满了田地,
梨树枣树环绕着屋架。
孩子们一点一点长高了,
偷吃的雀鼠终于被驱吓。
自酿的村酒向邻居邀约,
官府的租税也如期缴纳。
闲时陪陪老农爱他的愚鲁,
到家逗逗小女看她的娇姹。
如今的流放生涯也很像隐居,
只是都不必操心儿女的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