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歌于逵道(韩愈09)

韩愈批评了陆傪,又写了篇文章。


陆傪是推荐韩愈做四门博士的人。口头批评就算了,写文章,那可是要留下记录的。过去有钱人请人写墓志铭,都要把坏事去掉,好事留下,韩愈这么做,似乎很不合适。


一千年后,这篇文章还在流传,曾国藩看到说:“以《行难》命题,所以表陆先生之贤。”


没错,本来是批评陆傪的,硬生生被韩愈写成一篇“表陆先生之贤”的文章。


韩愈是怎么处理的呢?


开头说,有人问,世界上什么最难?答曰:放弃自己的骄矜,听从别人的意见。谁能做到呢?陆傪先生。


接着,韩愈就写了自己怎么批评陆傪的。


就这样处理的。


看上去好像很容易,实际并不好操作。从结构到细节,都体现笔力。结构上,韩愈在批评陆傪之后,又补充了个小例子,陆傪虚心听取了韩愈的意见,称赞韩愈比孟子有水平。这样,前面加了帽子,后面添了尾巴,韩愈对陆傪的批评,就淡化了。


细节上,韩愈批评陆傪时,特意强调,陆傪的话,满座都赞同。这表示,不该陆傪一个人对看重出身的错误观点负责任,这是整个时代都流行的谬见。这样,针对陆傪的批评,就更淡化了。结尾,韩愈说陆傪称赞他胜过孟子,这其实是以自己的不谦逊,来扬陆傪的善。因为这些处理手段,韩愈的批评可以堂而皇之写出来,并让人觉得,总体还是在表陆傪之贤。


写文章,难就难在这里。中国古代的文章,和西方的文学,侧重点不同。古人提倡“文以载道”,像小说这种,在古代不是文学主流。情节的曲折、故事的戏剧性、矛盾冲突,不是古人最看重的。他们最看重如何妥帖地表达。打个比方,今天的小说家需要写作技术,政府工作报告也需要写作技术,但两种技术很不一样。西方文学,以及中国现代文学,都是更关注前者;但中国古代的文章,更关注后者。那些学写文章的人,不是靠文章来赚稿费和演出门票的,是靠文章来当官的。他们关注的不仅是表达什么,还关注怎样妥帖、得体、严密地表达。古代的文章,很多像今天的新闻发布会,是公开发言。


公开发言,难度非常大。因为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很多人,就有很多见解。彼此就有对立和冲突。那么,你的发言,不管怎样公允,总会被某些人误解和敌视。要避免这种结果,最简单的办法是“和稀泥”,不表态。但不表态,发言的意义又何在呢?古人琢磨文章,主要是在琢磨这个问题。不仅是文章的内容,更是文章的口吻,口吻背后的立场、情绪和态度。


不久,陆傪被外放为歙州刺史。虽然歙州刺史级别比祠部员外郎高,但实际上,这是一件很倒霉的事。陆傪走之前,权德舆、韩愈等人都来送行。照例,是要写文章的。


权德舆,也是当时的文章家。他知贡举,陆傪是副手。我们拿他的文章和韩愈比比。


权德舆《送歙州陆使君员外赴任序》:


“……前年,公佐(陆傪)从南方调回京师。朝廷诸位朋友都以选贤为己任,公佐没来,大家都很遗憾;来了,都拍手欢笑,特别高兴。觉得以后可以常聚了。可惜不到两年,他又要被调走了。因此,贤德的大夫和士子,都替他可惜。”


你看,明明是送陆傪的序,提到陆傪,却说“公佐”怎样,“他”怎样,可见,文章面对的对象并不是陆傪,而是其他人。像李白的《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不及汪伦送我情”,说是“赠汪伦”,但并不是给汪伦看的,而是给大家看的,这叫《赠汪伦》。这就是为什么说,古代的应酬文章像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它主要是面向广大吃瓜群众说话。我们继续看权德舆文章:


“公佐为人正直,从来没有巧言和谄媚。仕宦顺利,是这样;不顺,还是这样。如今天子爱戴百姓,把许多人才调到地方上。在地方做官,并不比在中央受轻视,这是很显然的。况且,宣城有了公佐,风俗一定会变得更清廉。新安山水极佳,堪供玩赏。为仁由己,俸禄也高,这些都是不期而遇的好处。况且,将来朝廷考察绩效,公佐这样的人,一定很快会被朝廷一纸诏书调回来。那时候,哪怕当地人拥到马路上挽留,也留不住。何必因为今天的短暂离别而忧伤呢!请公佐保重精神,努力自爱,等着未来更好的相会。”


这是标准的、典范的应酬之作。这次外放,对陆傪打击非常大。但权德舆作为他的朋友兼上司,在文章里,没有一句说朝廷的不是。


权德舆,此时是中书舍人,正五品上。级别不算太高,但位置很重要。中书舍人被称为“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是中书省骨干,像进奏、参议、起草诏书这些,都是由他们负责,大概相当于今天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的工作。中书舍人也是做宰相的重要跳板。实际上,权德舆后来就做到了宰相。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窥见权德舆的风格。现在,我们再看看韩愈怎么写:


“陆君出使歙州,朝廷宵衣旰食的贤臣,来京城旅居的良士,都叹息流涕,认为他不该调走。”


开篇就一目了然。谁想让他走,谁不想让他走,这事是好是坏,明明白白。不过,毕竟不宜太直白地反对朝廷的安排,于是,从第二句开始,笔锋一转:


“歙州是大州,刺史是大官。从郎官到刺史,也很合理。天下的税赋,江南占了十分之九,歙州也富庶。陆君过去,是宰臣的推荐,天子的决定,可见朝廷对陆君是重视的。”


既然重视,为什么还外放呢?韩愈笔锋又一转:


“既然如此,大家为什么还叹息流涕?因为,陆君在朝廷,全天下都受用。陆君到地方上,就只有一个州受用了。”


没毛病。陆傪在朝廷,举荐了不少人。不久前,韩愈给陆傪写信推荐侯喜、尉迟汾等十个考生,有四个当年就登科了(包括问韩愈怎样立言的李翊),第二年侯喜也登科了(就是和韩愈去洛水钓鱼的侯叔起)。还有四人日后相继登科。当年登科的四个人,必然得力于陆傪。


韩愈说得很婉转,但接下来,又忍不住图穷匕见了:


“先一州而后天下,岂是我们天子和宰相的心?于是,韩愈代表希望陆君留下的人唱道:


我衣之华兮,我佩之光;
陆君之去兮,谁与翱翔?
敛此大惠兮,施于一州;
今其去矣,胡为不留?
我作此诗,歌于逵道;
无疾其驱,天子有诏。”


翻译一下:


我华丽的朝服呀,我光洁的佩章。
陆君就这样离开了,还有谁和我们一起翱翔?
朝廷收起陆君的好,把它送给一个州。
陆君就要远去了,大家为什么不挽留?
我写下这首诗,站在大道上歌唱。
马儿呀不要跑太快,天子会下诏调转你的方向。


作为朋友的心情,韩愈和权德舆类似,但韩愈的文章直白得多,显露得多。


让一个不喜欢说套话的人说套话,是不容易的。但有些话,只能含蓄委婉地说。韩愈唱到“天子有诏”,就结束了,下面没法再说了。希望天子下诏挽回,不过是韩愈的心愿;而权德舆说“很快会就再相见”也只是安慰。实际上,两个月零十天后,陆傪就死在了去歙州的路上。


韩愈的四门博士任期是两年。这两年里,韩愈名声水涨船高,虽然官职不大,但文名渐起。他个性率直张扬,又乐于提携后进,很多学子开始找韩愈,想跟着他混。


有天,韩愈收到一封信,某位李姓秀才投来的,称赞韩愈“学问不违孔子,文章不以雕琢为工”。韩愈发现他是李观的老友。李观字元宾,和韩愈同榜进士,那是十年前了。李观中进士后,过两年就死了。韩愈回复李秀才说:


“十年前,元宾给我看过他离开吴中时写给朋友的六首诗,第一首就是写给你的。元宾行事高洁,对一般人不随便称赞。可见,你不是一般人。当时,你在吴中,我在京师;后来你到京师,我又离开了,一直没机会认识。元宾死了,他的文章更加可贵。想元宾却见不到,见到元宾的老朋友,也仿佛见到了元宾。读了你的文章,发现元宾没有交错朋友。你的心,真的和元宾很像!我以古代为志,不仅是喜欢古文,更喜欢古道,我想我们真的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切磋呀!”


回李秀才的信,却几乎全篇都在说亡友元宾,不知李秀才会是什么心情。但这就是韩愈。韩愈和李秀才没有交情,和李元宾有交情,他是什么感受,就怎么说。这也是韩愈文章可贵的原因之一。毕竟,说真话不容易。


来找韩愈的人,也有水平不行的。有位陈某,请教韩愈怎样才能迅速做官,说如果不能迅速做官,就会给家人丢脸。他说得很实在,很直接,觉得韩愈也直率,应该喜会欢他,但韩愈很不喜欢他,不过还是回了信:


“今天就算名声很高的人,在上位的有几个呢。足下想迅速做官,来找我,真可谓找聋子问声,找瞎子问路。我志在古道,喜欢古代的辞章,你说自己也有这方面的志向,但你问我的,都是怎么提升名气;你向往的,都是怎样才能登科。这让我有点儿怀疑。不过,既然你殷勤跑来,我也不能不搭理,那会让你感到羞辱,因此,我姑且给你说说我的理解:


“君子要从自身找问题,要顺乎天命;待自己,要实事求是;待亲人,要诚恳。什么叫从自身找问题?人人都有仁义礼智四端,推而广之,就是圣贤君子,不然就是小人。什么叫顺乎天命?不管贵贱穷通,都心平气和地接纳。什么叫实事求是待自己?自己行,人家说不行,别信;自己不行,人家说行,也别信。信谁呢?就信自己。什么叫诚恳地待亲人?要尽心,但别显摆。看重内在,别看重外在。别把外在的名誉、地位这些当成父母的荣耀。不要以为做不了大官就给父母丢脸了,这是什么心态!”


由于韩愈张扬的个性和文章,围绕他的非议批评不少。再加上官职很低,一些韩愈的学生,常受到别人的讥笑。有位十七岁的李子蟠,跟随韩愈学古文,受到嘲笑。韩愈因此写了篇《师说》。《师说》,可以说开了“时代炮”,把整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攻击一番,说他们连“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都不如,那些“君子不齿”的人还知道互相拜师学艺,而士大夫之间,却总是以地位高下来拜师,老师不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是为自己撑腰声张的。韩愈痛骂一顿流行风气,说像李子蟠这种“不拘于时,学于余”的,才是“行古道”。


韩愈影响力日增,一方面因为他敢说,有话题性,另一方面因为他不遗余力地提携年轻学子。在年轻人中,韩愈渐渐积累了声望。他慢慢想通一个道理:再过几十年,等那帮老家伙退了,死了,时代的中坚力量就是现在这些年轻人。他们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抓住他们,就抓住了未来。


因此,不仅年轻人需要大佬,大佬也需要年轻人。他之前耻于干谒,干谒的时候不能不端着,就是觉得干谒总难免有巴结和谄谀的嫌疑。现在,因为和更年轻一辈的互动,韩愈的看法渐渐转变,开始认为,干谒与提携是互惠的。一旦有了这种思想上的转变,韩愈再去干谒大佬,也不像以前那么难为情了。


在给山南东道节度使于襄阳的信中,韩愈毫不忌讳地说出这种想法:


“一个人如果在当世名声显赫,一定有先达在前面给他铺路。一个人如果在后世留下美誉,一定有后进给他做殿军。前面没人,材质再美,声名也不彰显;后面没人,功业再盛,也难以流传。这一前一后两个人,未尝不互相需要,可是千百年来才碰见一对。难道上面就没有能提携自己的人吗?难道下面就没有能助力自己的人吗?为什么彼此都有殷切的需求,却很少见互相提携助力的呢?原因就在于,下面的人,以才能骄矜自负,不肯主动攀上面,怕人家说他巴结、谄媚;上面的人,以地位骄矜自负,不肯主动理下面。因此,很多人才能很高,却贫贱一辈子。很多人地位很高,却不能在后世留下赫赫荣光。这两种人都不对。没有干谒,就不能说上面没有伯乐;没有寻访,就不能说下面没有千里马……”


韩愈说的,确确实实,言之凿凿。不过,相对来说,下面更需要上面的提携,而上面则不太需要下面的助力。老师是大牛,弟子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是不少的;弟子是大牛,老师因此更加荣光,虽然也有,但没那么多。一般能培养出大牛弟子的老师,本来就是大牛了。所以,韩愈的说法,其实是讨了便宜。干谒中,本来身份地位是不对等的,韩愈讨了便宜,说起来就理直气壮。本来是求人家帮助,把求人的事,说得像是互惠。


接下来,韩愈大赞于襄阳,“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材,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这样的人,就是韩愈想找的吧!可是,为什么没听说有后进被阁下提携,获得礼遇呢?是阁下没找到?还是阁下太忙了,总在操心国家大事没顾上?不管怎样,韩愈愿意做第一个。”


末尾,韩愈终于暴露了要找于襄阳的真实原因:


“韩愈现在连吃饭、雇仆人的钱都不够,每天着急发愁,而这些不过是阁下一顿饭钱。但是,如果阁下说,我要忙国家大事呢,你再有才,我顾不上,那可能是韩愈太浅陋了。龌龊的人,不足以给他讲这些;奇伟的人,给他讲,他又没时间听,那就是命里该穷吧!”


于襄阳名声不好,粗暴骄横,脾气很大。判官薛正伦曾经惹怒他,他就奏请朝廷把薛正伦贬为峡州长史,等朝廷命令下来,于襄阳气消了,又奏请朝廷别贬了。薛正伦死后,还没下葬,于襄阳就派兵包围了薛宅,逼着薛的女儿嫁给自己儿子。韩愈写这封信后,过了六年,于襄阳做了宰相。又过了五年,于襄阳儿子于敏仗势杀人,被赐死,于襄阳也被贬。


不过,于襄阳有时对读书人挺大方。他买过一个姑娘做婢女。姑娘在买来前,曾跟一个崔秀才谈过恋爱。崔秀才很穷,姑娘卖到于家后,他写了首诗:“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被于襄阳读到,心想,这诗流传出去,自己铁定被骂,于是派人找到崔秀才,把婢女送给他,还赠了一笔钱。有个隐居的符载,找于襄阳要一大笔钱买山,于襄阳随手就给了。


韩愈找于襄阳,也是想得到他的救济。但这种慌不择人的行为,加上写文章大开“时代炮”的作风,让很多人对韩愈不满,包括以前赞扬过韩愈的人。


有位陈姓给事中,和韩愈是老相识了,从前就称赞韩愈。韩愈刚做上四门博士,去他府上拜访,他很热情。韩愈回头对人说,他很照顾自己。但隔了一段时间再去,他就冷淡起来。韩愈不清楚为什么。一开始,韩愈心想,冷淡就冷淡吧。以韩愈之前的性格,绝对不会拿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但是,隔了一段时间,过了一个年,韩愈想了想,还是不希望曾经的朋友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于是主动提笔给陈给事写信:


“韩愈有幸认识阁下有些年头了。最初,承蒙阁下不弃,给我一些称誉。我是贫贱之人,每天为了衣食奔走,不能常亲近阁下。后来,阁下地位越来越尊贵,伺候在门墙的人也越来越多。位置越尊贵,贫贱者就一天天远了;伺候在门墙的人越来越多,就博爱了,难以专情了。韩愈的道德没有多少长进,文章却一天比一天有名。道德没有长进,就不会得到贤者的称许;文章名气大,就容易得到同行的忌妒。


“因为韩愈一天天离得远,阁下的朋友又越来越多,阁下既不能赞许韩愈,又听到忌妒的人在背后说韩愈,阁下的门庭就不再有韩愈的影子了。去年春天,韩愈曾经进谒阁下左右,阁下温和的容色,比刚认识时更亲切,阁下殷切的叮咛,好像在怜悯韩愈的穷困。韩愈回去后很欢喜,忍不住将阁下的好告诉别人。后来,韩愈去洛阳接家眷,不能朝夕见到阁下。等韩愈回来,也曾再来阁下左右进谒,但阁下的神情很轻视,好像体察不到韩愈的愚昧,也不怎么说话,好像不领韩愈的心情。韩愈回去后有些害怕,不敢再进谒。


“如今韩愈释然省悟,幡然后悔:阁下的轻视,大概因为韩愈之前常来以后又不常来了吧?阁下不怎么说话,大概是生韩愈的气了吧?韩愈愚钝,受到这种责罚,实在不能逃避。也不敢冒昧进谒,只好写封信,并将近来的文章呈上。有《复志赋》《送孟郊序》等。”


这封信,姿态很低。清朝的林云铭,说韩愈太穷困了,不得不做出这种低姿态,“以熟眼对人冷面,自知扯淡之极,无可奈何,只得如此支离附会也”。


我不太同意林云铭的看法。我倒觉得,这恰恰表示韩愈比以前有了更多底气,才能更舒展,更低姿态。要知道,一个性格刚硬的人,在地位很低的时候,是很难放低姿态的。穷得一无所有的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硬通货,只有骨头是硬的。他生怕头稍微低一点,人家就会觉得他奴颜婢膝、谄媚巴结。但等到身份地位逐渐起来了,就不一样了。这时候,不妨把姿态放低点。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身价绝不可能因为放低姿态而降低,反倒能得到谦逊的美誉。因此,越宽裕的人,越容易和蔼客气、放低姿态;越窘迫的人,越难和蔼可亲、放低姿态——他的真实处境已经够低了,哪怕踮起脚都还要仰视别人,谦逊的美德是和他绝缘的。《周易》的《谦》卦,是地在上,山在下。山本来比地高,偏偏要藏在地的下面,这叫“谦”。洼地是无法“谦”的。


这是贞元十九年,韩愈三十六岁。韩愈的口吻和低姿态,恰恰透露出韩愈比以前有了更多的底气。之前说过,韩愈是喜欢或者说很难做到不“图穷匕见”的人,在这封信的结尾,韩愈就通过一个细节,释放出信号,暗示了他一贯的桀骜和骄矜——他送给陈给事的文章,是用生纸写成的,没加任何装饰,上面还有涂改。韩愈说,“这是我着急解释并谢罪,因此没来得及誊写,请阁下体谅韩愈的心意,忽略那些吧!”


这个细节很重要。韩愈再忙,不至于连誊一遍的工夫都没有。而且,文章肯定是要留底稿的。那么,还把生纸写的,有涂改的文章送人,表示什么呢?


我想,韩愈要传达的是:如果你认可我,请你看重我的质,而不是文;请你看重我的内在,而不是外在;请你不要偏听别人的评价,不要被乱七八糟的说法影响,请从文章来了解我的心。


用生纸草稿做礼物,也想表示不见外的态度。就像去很熟的朋友家,空着手就去了,并不带礼物。韩愈前面的话,姿态固然低,但他的头并没有真正低下去,他用生纸加草稿的方式,表示他不是巴结和谄媚。他在体会孔子说的“可与立,未可与权”。权,就是变通。在“立”之后,还有“权”的学问。


妥协与不妥协,是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无解的。除非懂了“权”的学问,知道还有一种选择是“既妥协又不妥协”,“以妥协的方式不妥协”。如果以不妥协的方式不妥协,那就出局了,根本谈不上不妥协。如果以妥协的方式妥协,那就改变了初衷,被同化了,失去了意义。在二者之间,有极狭窄的空间腾挪,就是以妥协的方式不妥协。看上去像妥协,实际上,也未必就是真的妥协。这种看似的妥协是必要的,是为了坚持、为了不妥协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也容易被诟病,容易两边都不讨好。因此,“权”是最难的。懂得“立”,不一定懂得“权”。不懂“权”,“立”不了太久;懂得“权”,才能长久地立下去,在变动的格局中稳住阵脚。


这时的韩愈,与以前不同了。四年前,在徐州时,他说,如果能得到张建封的知遇,“我就是死在执事门下也不后悔”。而一年前的韩愈,给同是节度使的于襄阳写信,说的话已经变成了,“在上位和在下位的人,未尝不互相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