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怀难写(韩愈06)

有个词叫“穷则变”,有个词叫“穷则思变”。这两个词可不一样。“穷则变”,出自《周易》,“穷则变,变则通”,是说事物走到尽头,自然会起变化;这是规律。而“穷则思变”,则是说人穷困下去,会想办法改变;这是愿望。


有很多人,明明困顿,却看不见任何改变。这说明,穷也未必“思变”。“穷”,通常理解为“贫穷”,“穷则变”的“穷”,则是“到头”的意思。事情到头了,无论思不思变,都必定要变。“穷”却没有“变”,那说明还没“穷”。否极泰来,“泰”如果没有来,就说明“否”还不够极,还可以更“否”下去。


“不戚戚于贫贱”,是不能算“穷”的。人完全可以安住在箪食瓢饮的生活中。而箪食瓢饮的生活,之所以有时难以忍受,主要不是物质上的艰苦,而是对比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后,产生的巨大心理落差。孔子称赞“贫而乐”,就是因为,被笙歌院落、灯火楼台包围着的人,如果还能甘于贫穷,就太难了。子路穿着破衣服,和穿貂的朋友站一起,丝毫不觉得羞耻。孔子因此称赞他。


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对比,会让一个人深受刺激,搅起内心的波澜。韩愈也难以例外。


韩愈对李翱说,他没法离开徐州,因为生活艰难,他需要有口饭吃。但很快,他和张建封去了趟京师。回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按照规定,每年正月,臣僚要朝见天子。张建封作为节度使,自然要去。于是,这年冬天,韩愈就跟着他去了京师。


韩愈虽然以前在京师待过八九年,但那时候是穷书生,和如今跟随节度使来朝正,遇见的场面,应酬的人事,都大不相同。


这年三月,吴少诚叛乱,九月,朝廷下诏宣武、河阳等十六路兵马进讨吴少诚,却在年底吃了败仗。前年关中大旱,去年东郡发水,饿死了不少百姓。此行之前,韩愈对朝廷那帮人很有意见,觉得他们多半是草包,尸位素餐。


去的路上,韩愈按捺着情绪。他很想找个机会,讲出自己的谋略,让朝廷对他另眼相看。


到了京师,发生的一切,和韩愈想的既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他的确见到了达官贵人,近距离接触了。不一样的是,由于地位的巨大差别,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


哪怕韩愈想刳肝为纸,沥血为书,陈尧舜之道,龙夔之谋,可是,并没有他发言的机会。一切议程中,均没有安排这一项。他永远是个坐在后排听别人谈笑风生并鼓掌喝彩的身份。这是他的角色设定。


这让韩愈大不快。于是,他想到写信。文章是他的长项。回到客舍,他在灯下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想尽一切办法让言词得体——既体现才学谋略,又不失身份。他不敢再像五年前给宰相上书那样,表现出愣头青的架势。毕竟,当年的他完全没有体验过公门生活,现在已经身在公门好几年了,和前宰相、节度使的接触,让他比以前更懂公门规矩了。


这封信,韩愈写得非常费力。写好之后,他重新读了一遍,垂头丧气,充满挫败:


这是我韩愈写的吗?什么时候,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谄媚?本来想批评那帮人的无能昏聩,现在,竟然为了取悦他们而充满了感激的言词。写得毫无气势,一团颓唐。


“言词多感激,文字少葳蕤。一读已自怪,再寻良自疑。食芹虽云美,献御固已痴。缄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


韩愈不能不面对他绝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自己也是俗人,也有着俗人“巧言令色”的一面。真把自己放到某些处境下,角色中,自己并不比别人高明、勇敢。从前的勇敢,更像是一时心血来潮。写《驽骥》《马说》时的一腔不平之气,等见到王公大臣,突然哑火了。那奇气虽然没有消失,还在胸中沸腾,但是,韩愈萎苶了。


为什么会这样?韩愈自问。难道读了这么多圣贤书,还是终究不能涤除“草上之风必偃”的小人气质?不,症结不在这里。症结在于,他发现朝中也多有英俊高明之士。他们的见闻,确有远远超过自己的地方。书本上的知识,韩愈有自信;但对复杂现实的了解,韩愈不如他们。韩愈十分担心,自己的靖献会因为无知而沦为“食芹”的笑柄。


《列子》中讲过一个故事。有乡下人吃了野芹菜,觉得美味,跑去推荐给乡豪,乡豪尝了一口,蜇得嘴疼,肚子难受了半天。还有人冬天晒太阳,觉得舒服极了,要把这发现献给国君,以求重赏。韩愈生怕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于是,只能把所见深深缄封在骨髓里。心中的郁结之气,无处发泄,耿耿自奇。


“昨者到京师,屡陪高车驰。周行多俊异,议论无瑕疵。见待颇异礼,未能去毛皮。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


在京师,韩愈屡番陪坐在豪车中,奔驰在长安的大道上。周围朝官,多是俊异人物,谈吐高明,没有瑕疵。人家这样对待韩愈,韩愈也就不好意思不客套。很多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不敢说,只能等人家说话的间隙,稍微插上一句。


太压抑,太挫败了。之前,韩愈喜欢以“骐骥”“千里马”自比,这次回去后,没多久,再写诗,句子就变成了“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作为鱼,我的鳞甲还很短;作为鸟,我的羽毛还不长。


但不要忘记,一个人的秉性是很难改变的。在结尾,韩愈又图穷匕见:“我鳞日已大,我羽日已修。风波无所苦,还作鲸鹏游”——我的鳞甲一天天长大,我的羽毛一天天丰满,我终究还是要成为鲸鹏的!


可是,京师的旅舍中,沮丧与挫败包围着韩愈,让他顾影自怜。他越发想念亲人。于是写了两首诗,寄给侄子十二郎,也叫“老成”。


老成是韩愈哥哥韩会的儿子,却和韩愈情同兄弟。韩愈幼年父母去世,由哥嫂抚养长大。哥哥韩会因为牵连到了元载,被贬岭南,在韩愈十二岁时去世。嫂嫂带着韩愈、老成,将韩会送回河阳老家安葬。之后,嫂嫂又把两个孩子带大。韩会在世时曾对韩愈说,你是嫂嫂养大的,将来她死了,你要服丧一年。按旧礼,小叔原是不必为嫂嫂服丧的。韩愈二十八岁时,嫂嫂去世,韩愈服丧一年。


前几年,在汴州时,老成来看韩愈,住了一年。韩愈让他回去把家小接来,亲人住在一起。老成回去后,很快董晋死了,韩愈也离开了汴州。算起来,到现在有三年没见了。在京师,看到那些富贵人的生活,一家长幼都住在一起,韩愈很想老成,希望能带他也见见这些,希望能和他生活在一起。韩愈写道: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
我有孤侄在海陬。
三年不见兮,使我生忧。
日复日,夜复夜。
三年不见汝,使我鬓发未老而先化。

“我不如,水东流”,是不如流水呢,还是不如什么呢?历来解这首诗的人,都忽略了,“我不如”三个字,是这一首诗的诗眼呀。

还有一首:


河之水,悠悠去。我不如,水东注。
我有孤侄在海浦。
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
采蕨于山,缗鱼于渊。
我徂京师,不远其还。


韩愈说,不久,他就要从京师回去了,那时候,就要过山中采蕨、水边钓鱼的生活了。

他很希望老成能搬来一起住。只是,事情的发展,总不能遂人愿。


“归来戎马间,惊顾似羁雌。连日或不语,终朝见相欺。乘闲则骑马,茫茫诣空陂。遇酒即酩酊,君知我为谁?”


朝正回来,韩愈像失偶的雌鸟,惊惶张顾。有时接连好几天不说话,成天像被什么事情瞒着。一有空,韩愈就骑马跑到茫茫无人的山坡上。遇到酒,就酩酊大醉,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难道京师之行对韩愈刺激这么大?


之前说过,韩愈并不酗酒,为什么这一趟回来后,变得“遇酒即酩酊”了呢?


韩愈难道会忘了自己是谁?


韩愈不再写《马说》那种文章了,开始写《幽怀》这种诗:


幽怀不能写,行此春江浔。
适与佳节会,士女竞光阴。
凝妆耀洲渚,繁吹荡人心。
间关林中鸟,亦知和为音。
岂无一樽酒,自酌还自吟。
但悲时易失,四序迭相侵。
我歌君子行,视古犹视今。


韩愈说幽怀不能写,可他还是写了。他行走在暮春的江畔,正逢着良辰佳节。士女们杂坐在一起,爱惜这美好的光阴。华美的妆饰,照耀在洲渚间;丝管的曲子,令人心荡神摇。林中鸟儿,间关鸣叫,与歌声婉转相和。我也有自己的酒壶呀,于是一个人斟,一个人饮,又一个人沉吟。可惜美好的春光,很快就要过去。对此怎能不悲伤!时序的转轮,重重叠叠地倾轧,不能片刻停歇。我唱一曲《君子行》,看见过去的事情如今又上演。


韩愈不再写《驽骥》那种诗了,但他不能不写诗,也不能不依旧在诗中露出把柄。他写良辰美景,写士女繁吹,可犹如往常,写到结尾,他还要图穷匕见:我唱一曲《君子行》,看见过去的事情如今又上演。


《君子行》是古乐府,历代很多同题之作。最早一篇是这样的: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嫂叔不亲授,长幼不比肩。
劳谦得其柄,和光甚独难……


但韩愈唱的,恐怕是陆机这篇: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
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
近火固宜热,履冰岂恶寒。
……
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
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
……


陆机是大文豪,陆逊的孙子,后来为司马氏所杀。


此时,武宁节度使是张建封,副使是郑通诚,韩愈是推官。郑通诚和韩愈是老相识了。两人刚认识时,韩愈还是少年。现在,韩愈已是壮年。韩愈和郑通诚喝酒,并写诗相赠:


樽酒相逢十载前,君为壮夫我少年。
樽酒相逢十载后,我为壮夫君白首。
我材与世不相当,戢鳞委翅无复望。
当今贤俊皆周行,君何为乎亦遑遑?
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


韩愈说,我的才能和当今之世不匹配,只好收起鳞甲和翅膀,不再有什么念想了。当今贤俊都在朝廷,你为什么还这样遑遑不安呢?好了,啥也不说了,举起杯吧,没有什么问题是酒解决不了的。


到此,诗戛然而止。


不久,韩愈翩然而去。


韩愈去后,张建封死,徐州乱,郑通诚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