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夫干天(韩愈12)
刘禹锡比韩愈小四岁,柳宗元比韩愈小五岁。现在,这两位前同事春风得意,高踞要津指日可待。而韩愈孤寂地待在边鄙,等待赦免。
意思是,某些人不要高兴太早,你们的沉浮都是运气。别看正在夏天,冬天说来就来。君子呢,君子就不一样了,君子法天运,未来可以提前知道。这和韩愈几年前《答卫中行书》意思一样。他接着说:
之前,韩愈搞不清被贬阳山的原因,现在,依然不能消解对刘、柳的怀疑。
韩愈对刘、柳还算客气。提到王叔文和其他党羽,韩愈就要骂了:
看看到底能闹多久,就让你们吃肉、吸血,等凉风吹到九月,你们全部都要玩儿完!
韦执谊比韩愈大四岁,因为巧言便佞,深得德宗宠幸。他的堂兄韦夏卿任吏部侍郎时,韦执谊是翰林学士,收钱帮人求科第,把金子往韦夏卿袖子里塞,被韦夏卿严正斥责。当时,韩愈二十多岁,考礼部四次才中,考吏部三次都没中。而韦执谊居然帮人买科第,韩愈对他的反感可想而知。
后来,韦执谊见王叔文和太子关系好,就去亲附。很多人都想通过走王叔文这条路,得到迅速蹿升,这正是韩愈非常厌恶的地方。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崩,太子即位。很快,王叔文就把韦执谊弄到了宰相的位置上。亲附他的人也都得到了升迁。
王叔文刚得势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比如,禁宫市。“宫市”之前提过,就是太监出去,看到什么东西,说宫里要,随便给百十块钱,就把几千块的东西“买”走了。有时候,甚至要求送货上门,让卖家倒贴“脚价钱”。有个农夫,用驴驮着柴禾到城里卖,太监扔了几尺绢,让农夫送到宫里。农夫说,绢就不要了,能不能不送。太监说,不送也可以,把驴留下。农夫说,我家有父母妻子,全靠这头驴养活,柴禾钱不要了,你还不愿意,那我只有死了!
还有“五坊小儿”,张网捕鸟雀,说宫里要。故意把网张在人家门口,不让进出。或者张到井上,不让打水。有人走近,就说他把供奉官府的鸟雀吓跑了,痛打一顿,还要赔钱。他们跑到酒肆吃饱喝足,扬长而去,不懂的店家问他们要钱,就会被暴打,或者留下一袋蛇,说押在这里,钱回头给,说蛇是官府捕鸟雀的诱饵,万一渴着饿着,拿你是问。店家赶紧道歉,求他们把蛇带走。
宫市和五坊使,顺宗即位后很快禁止了。今天评价王叔文的积极意义,这是很重要的点。甚至称之为“王叔文改革”。而这些史料,倒是韩愈记下来的。是他后来当史官时记在《顺宗实录》里的。
是不是一个人做过好事就配被尊敬呢?恐怕不能轻易论断。孔子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动机很重要。王叔文罢宫市、禁五坊使,用韩愈的记载说,“人情大悦”,但他这么干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国家和百姓吗?
如果罢宫市只是因为王叔文对宫市深恶痛绝的话,为什么当年顺宗当太子时,要极陈宫市之弊,所有人都称赞,唯独王叔文反对?知道某件事是好事,因为是好事,不允许你们所有人干,只能由我来干。这样做好事的人,配尊敬吗?
韩愈之所以厌恶王叔文,一是因为王叔文心术不正,二是因为他很“阴”。顺宗即位后,王叔文升迁,制词上说他,“精识瑰材,寡徒少欲。质直无隐,深沉有谋”,所谓“深沉有谋”,换个词,就是“阴险狡诈”。
王叔文被升为什么呢?度支盐铁副使。这个位置很重要。之前,王叔文就和同党密谋,要搞到这个位置,这样,就可以把财政大权捏在手中,想结交谁,就有足够的钱,还可以笼络兵士,窃夺兵权。
为什么拜的是度支盐铁副使?因为要拜正使,他资历不够。所以正使由宰相杜佑充当。王叔文官阶不高,但权力很大。一天,宰相杜佑、高郢、郑珣瑜、韦执谊正在中书省吃饭,王叔文去找韦执谊。值班人员拦住,说宰相正吃饭时,百官是从来不谒见的。王叔文大怒,说你敢!赶紧让韦执谊出来。值班人员只好去禀告,韦执谊很尴尬,其他宰相都在,就这样被王叔文叫出去很没面子。但他又不敢不去,就去迎接王叔文,在办公室里说了半天,其他几个宰相都停了筷子等着。过了会儿,来人报告说,王叔文要吃饭,韦执谊已经和他在办公室吃起来了。杜佑、高郢觉得太不像话,但也不敢说什么。郑珣瑜说,我这宰相还能当吗!立刻找人牵来马,回老家了。之前,宰相贾耽因病回家,郑珣瑜又走了,王叔文、韦执谊就更肆无忌惮了。
尚书左丞韩皋资历老,看不惯王叔文,说,我怎么可能去伺候得宠的小年轻!他堂弟韩晔,是王叔文一党,把话传到王叔文耳朵里,韩皋马上被外放为鄂岳观察使。
王叔文的嚣张,让很多人愤怒。最愤怒的是宦官。宦官的首领,是俱文珍。就是韩愈在汴州时,任监军的俱文珍。韩愈还写诗送过他。
俱文珍等人怕王叔文专权,就在他升职的时候,把翰林学士的旧职去了。王叔文看到诏书,大吃一惊,对同党说:我天天来学士院商量公事,不让当翰林学士了,我怎么过来呢?王伾说,也对,就上疏请求保留王叔文的翰林学士。上面不同意。王伾继续请求,上面说,允许王叔文三五天来学士院一次,但翰林学士不保留了。王伾一看,觉得形势要不好了。
有个羊士谔,站出来批评王叔文。王叔文大怒,要下诏斩他,迫于公议,韦执谊不敢同意。王叔文说,既然不斩,那就用杖,把他杖死。韦执谊还是不同意,觉得不能太乱来,后来,羊士谔保住一命,被贬为汀洲宁化县尉。王叔文因此很恨韦执谊。
韦执谊派人对王叔文说,不是我不配合你,只是你的要求很多不好操作,我会间接帮你办成。王叔文不信。王叔文点儿背,在这节骨眼儿上,母亲病重了。假如母亲去世,王叔文就要去职守孝。王叔文虽然判度支盐铁使,但从来不管本职工作,每天找来党羽,密谋怎样夺取宦官兵权。王叔文安排范希朝、韩泰总统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当时宦官还没看出用意。后来,周边军队诸将都上状提出辞掉中尉,也就是军中掌权的宦官,并且要把兵权交给范希朝的时候,宦官才明白过来,大吃一惊,赶紧差人密告诸将,千万不要交出兵权。等范希朝去奉天接管的时候,诸将一个都没来。
不久,王叔文母亲就死了。韦执谊就更不听王叔文的了。王叔文暴怒,天天和党羽密谋怎样复出,发誓复出后先斩韦执谊,再诛杀所有不亲附自己的人。
王叔文和韦执谊的嫌隙,也传到了南方。韩愈半夜醒来,想到这事就很高兴。出户看看天空,东方已经半明,星星大都隐没了,只剩下一轮残月和太白星,就写了首诗:
太白,说的是韦执谊;残月,说的是王叔文。“嗟尔残月勿相疑”,意思是,王叔文你也别怀疑韦执谊——“同光共影须臾期”,很快,你们就要同光共影,享受一样的待遇了。“残月晖晖,太白睒睒”,这是你们最后的蹦跶了。“鸡三号,更五点”,鸡叫三遍,天就明了,你们的命运就到头了。
这时候,二王的另一位,王伾,开始着急了。王伾生活十分奢侈。王叔文削减了不少给皇帝的进贡,但王伾家的珍宝与日俱增,为此专门做了个没有门的大柜子,只开个孔,好把金宝藏进去。王伾的老婆甚至有时候要睡到上面。王叔文母丧罢官后,王伾每天跑到宦官和杜佑那里,要求起用王叔文为宰相,总管北军,没人搭理他。王伾又提出以威远军使平章事,还是没人搭理他。王伾坐在翰林院,连上三疏,都没反应,他明白要完了。夜里,突然大叫一声:“我中风了!” 第二天,就被车拉回家,再也没能复出。
训狐,也叫鸺鹠,是岭南的猫头鹰,就是胆敢大白天在屋檐下缠斗的那种。韩愈说,这种鸟,矜凶挟狡,一天趁着黑夜,跑进屋里,张狂叫嚣,聚集一帮妖鬼煽风点火,搞得满屋乌烟瘴气,还想把房子弄塌。韩愈说,上天真是有好生之德,这种坏畜生居然还让它活着!那就等它自己走吧。结果倒好,它不仅不走,还越来越嚣张,想扑腾到天亮。那就没办法了,不能再心存侥幸了,于是张弓搭箭瞄准了,一箭射去,训狐从梁上栽下来,蛇也窜逃了,那帮嚣小马上就不行了。
不能不说,这首诗预测又很准。仅仅一个月后,就兑现了。不过,这也是大势所趋,不难明白。在兑现之前,韩愈就接到了朝廷消息,让他去郴州待命。这就意味着离回京不远了。郴州,就是张署任县令的临武所在的州。张署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
郴州刺史李伯康是个好人。他是前年到郴州任刺史的。去年春,韩愈和张署南贬,走到郴州,他招待了。韩愈在阳山时,曾托人给他送过黄柑,李伯康回赠了纸笔。今年春,韩愈去河里叉鱼,写了首诗寄给张署,也一并寄给了李伯康。韩愈和张署到了郴州,李伯康安排住宿,宴饮相招,还带他们游赏北湖。
更让韩愈感激的,是李伯康向上面申请,帮助韩愈、张署回长安。李伯康的顶头上司,是湖南观察使杨凭。杨凭和韩愈的关系很复杂。
三十年前,韩愈的哥哥韩会、柳宗元的父亲柳镇、杨凭,是朋友。后来,韩会去世。韩愈二十多岁时,在长安考试,很希望得到杨凭的提掖。可惜并没有。再后来,韩愈离开长安,去了汴州,在董晋幕府,同事有个杨凝,关系很好。前年杨凝死,韩愈还写诗哭他。杨凝,是杨凭的弟弟。在面子上,韩愈一直很尊重杨凭。韩愈做四门博士时,太学生何坚回湖南,韩愈写文章相赠,特地说到湖南观察使杨凭之贤。但杨凭似乎不感冒,始终对韩愈有些看法。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杨凭是柳宗元的岳父。
李伯康为争取韩愈、张署回京做出的努力,到杨凭这里,被卡住了。朝中,王叔文的失势几乎已成定局,杨凭女婿柳宗元的未来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这时候,杨凭不想放韩愈回京城。
韩愈能否回京城,对韩愈个人来说很重要,但对朝廷大局来说,根本微不足道。无论韩愈的命运如何,王叔文的倒台不可避免。
王叔文之前最大的靠山,太子李诵,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唐顺宗,也靠不住了。顺宗运气不顺,他爹德宗长寿,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李诵就只好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当到后来,得了风疾,话都说不了了。即位时基本废了。即位后,听太监和其他大臣说王叔文的坏话,也越来越讨厌王叔文。顺宗即位三个月,就把儿子李纯立为太子。当时,天下都很高兴,唯独王叔文忧虑不已,常常念杜甫的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念着念着就哭了。大家都笑话。李纯七月监国,八月即位。即位后,马上贬了王叔文,第二年,就赐死了。
王叔文三月任度支盐铁副使,五月迁户部侍郎,八月初就被贬了。实际上,迁户部侍郎时,王叔文已经被动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先火箭蹿升,又急速跌落,也很打朝廷的脸,制词都不好写。蹿升时,制词称赞他:
“精识瑰材,寡徒少欲,质直无隐,深沉有谋。其忠也,尽致君之大方;其言也,达为政之要道;凡所询访,皆合大猷。宜继前劳,佇光新命。”
“凡所询访,皆合大猷”,是说,凡是经王叔文考察发现的人,都是很能治国理政的。“宜继前劳,佇光新命”,是说,最好继续为国家操劳,期盼在新的岗位上肩负起更重要的使命。
“夙以薄伎,并参近署。阶缘际会,遂洽恩荣。骤居左掖之秩,超赞中邦之赋。曾不自厉,以效其诚。而乃漏泄密令,张皇威福,畜奸冒进,黩货彰闻……”
很早就以小小的伎俩,爬到靠近天子的位置。凭借攀附和时运,大红大紫了。“阶缘际会”的表达很有意思,说王叔文的蹿升只是因为站在了风口上,和天子的关系就像台阶,他拾级而上了。好像王叔文的问题只是他个人的问题,和朝廷无关。他起初任起居郎,是左掖(门下省)的职位,后来就操纵了财政大权。那么,王叔文的问题是什么呢?
排在第一的是“漏泄密令”,但我们不能仅仅照字面意思来理解,以为王叔文泄漏了什么国家机密。实际上,是说在一段时期内,许多重要的人事权力安排,是王叔文通过韦执谊和其他党羽做的。以王叔文的身份和位置,根本没有资格过问那些,但是,王叔文深度干预了,甚至几乎到了操纵的程度。所以,实际上不是什么“漏泄密令”,而是僭越。但在制词的表达上,不方便那样说,那样说,体制的问题就暴露无疑了,王叔文的问题就不仅仅是王叔文的问题,而变成了朝廷的问题。现在要把王叔文和朝廷切割,先处理王叔文,再一步步处理他的党羽。所以,王叔文虽然倒台,韦执谊却不能马上贬,要等等再处理。
因此,之前的“凡所询访,皆合大猷”,现在变成了“畜奸冒进”。王叔文考察安排的人,不再“合大猷”,而是“奸”。之前的“质直无隐”,现在变成了“张皇威福”——做事无所顾忌,可以说质直无隐,也可以说张皇威福。表达措辞的不同,指向的是同样的事。但也有相反的,之前说他“寡徒少欲”,现在变成了“黩货彰闻”,就是贪污受贿,大肆宣传自己。可见之前的“寡徒少欲”是不准确的,一个极度渴望权力结党营私的人,怎么可能寡徒少欲呢!
如果只看制词,不绕几个圈,是不能明白真相的。倒是韩愈在不久后写的《永贞行》里,一句话把王叔文的问题说明白了——“天位未许庸夫干”:天子的事,岂能允许你这个白痴妄加干预?韩愈说得直白,被不少人批评,说他话太糙。
韦执谊没有马上被贬,但也知道自己不行了。韦执谊一直怕贬岭南,以至于连岭南的州县名都很忌讳。他做郎官时,每次碰到岭南地图,就闭目不看,让人拿走。等当了宰相,厅堂北墙挂着地图,他七八天没去。后来,走近了看,是崖州(今海南),觉得大不祥,但又不能拆。后来被贬,果然贬到了崖州。
在郴州等待命运的日子里,韩愈和张署的心都在悬着。张署尤其焦虑,他写诗给韩愈说,“没有一天不想回去,在这里简直度日如年”。韩愈倒还乐观,回诗说,“竹子竞相长出纤纤的笋,杜鹃闲来开出艳艳的花。圣上的恩波还未报答,可不要在炎瘴之地断送了生涯”。
八月初,宪宗即位,王叔文、王伾立刻被贬,短短几天之内,韩愈、张署的赦书就到了——朝廷任命张署为江陵府功曹参军,韩愈为法曹参军。江陵府,在湖北荆州。功曹和法曹参军都是正七品下。功曹稍微好点,负责官吏考核、选举等事,法曹负责司法、缉捕等事。
这个结果,有点令人失望。虽然比在阳山、临武当县令好了不少,但毕竟没能回京城。
八月十五之夜,纤云四卷,清风拂空,皓月舒波,江上沙平,一点水声都没有。韩愈、张署举杯赏月。韩愈说,唱首歌吧,不管怎样,结果总是下来了。张署比韩愈年长十岁,已经四十八了,他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活着回长安。他唱起了歌,唱得很动情,很辛酸,韩愈听着听着就哭了。不忍再听下去,韩愈说,听我唱吧,我唱的,跟你不一样:
又待了一段时间后,韩愈、张署离开郴州,赴江陵,在郴江口坐船出发,韩愈又写诗赠给张署:
走到耒阳北,经过一座小庙,庙里供了根被火烧过的树,人称“木居士”,很多人礼拜求福,韩愈题了两首诗:
被火烧过,被水泡过,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根像人面,干像人身,不知谁偶然说起,这是木居士,就有了无数求福人。被当成神来顶礼的命运,就好过断在沟中吗?东汉时,有人拿桐木烧火做饭,劈里啪啦的声音被蔡邕听见,知道是块好木头,就赶紧要下来,请木匠做成琴,果然是把好琴。可惜,木居士已经朽蠹,没法再用刀锯雕琢,再好的匠人也没有办法了。
又往北,到了衡阳。受到衡州刺史邹儒立的接待,逛了合江亭。韩愈还游了衡山。衡山峻伟,“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南方属火,南岳统摄火师,传说,赤帝住在南岳之颠,祝融居于衡山之阳。韩愈到衡山脚下,山间喷云泻雾,正是秋雨季节,阴气昏昧,望不见顶。韩愈潜心默祷,希望风起云散。不多久,果然起了风,将乱云扫净,一座座突兀的山峰撑起青穹。紫盖峰连延到天柱,石廪峰腾空而起,堆出祝融顶。见此景象,韩愈森然魄动,下马礼拜。拜毕,沿松柏山径疾驰到灵宫。
灵宫粉墙丹柱,壁画瑰奇,神采奕奕。韩愈恭敬上前,进献了脯酒,以微薄的祭品向神明示敬。管庙的老人悄悄目睹了这一幕,觉得韩愈不错,于是拿来占卜用的杯珓,帮韩愈占问前程。占毕,老人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韩愈说,我流放到荒蛮之地,幸而不死,能有吃穿就满足了,侯王将相的梦早就不做了,神就是要赐福,恐怕也是徒劳。作别老人后,韩愈夜宿高处佛寺,星月掩映,层云朣胧。不知不觉间,猿啼钟动,杲杲寒日从沧波中涌起……
听说衡山南麓岣嵝山中,有块神禹碑,碑石赤色,字青色,篆书,鸾飘凤泊,奇形诡状。韩愈就去探寻,寻了很久,问了不少人,还是没找到。只有森森的绿树和猿猱的悲啸。南宋的朱熹和张栻也去寻找过,也没找到。
在衡山,韩愈还见到一位法师,盈上人。虽然只是短暂的相处,却很有好感,离开时,韩愈送他一首诗:
夜泊潭州(长沙),寒冷中,韩愈被鼓笛声吵醒。再听,不是鼓笛声,是江水不停拍打城堞的声音,是惊风穿过竹林的声音。主人兀坐,看着使节,客子正捧起离骚夜读——韩愈蓦然涌起感动:这样的夜舟中,竟也有人读离骚!可惜韩愈没有金错刀,不然真要拿去换酒。羁旅寒夜无酒,韩愈只好写首诗,呈给同船诸公解渴。
在长沙,杨凭没有见韩愈。不见,也正常,也不正常。以杨凭三十年前同韩会的交情,或者几年前韩愈同杨凝的交情,似乎应该一见。况且韩愈还曾在文章中不吝赞美杨凭。但杨凭毕竟是大官,更何况韩愈回京的事情,被杨凭抑制了。此时,柳宗元已经因为王叔文倒台被贬。不见韩愈,也属正常。
韩愈陪同杜侍御游览了湘西两寺,当夜,韩愈独宿寺院,没有月亮,山楼一片漆黑,只见远处渔火点点。夜风喧扰,吹动杉桧,韩愈感觉如在船上。想起沉江的屈原,远贬的贾谊,想到子椒、子兰的妒忌,周勃、灌婴的谗谄,韩愈又忍不住伤感悲愤。于是,作了首诗,托人送给杨凭。
诗中称赞杨凭,“礼贤道何优,奉己事苦俭”。实际上,杨凭性格倨傲,不能礼贤下士,生活也极骄奢。日后还因为骄奢弹劾去官。可韩愈,就是这么写。至于杨凭没有见自己,韩愈也在诗中为他开解,说杨凭为国事忙碌,自然没有功夫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