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艳屋角(韩愈16)

十一月,孟郊被河南尹郑余庆奏为水陆运从事,离开长安去了洛阳。孟郊一走,韩愈写诗立刻寂寞了。张籍、张彻虽然也是好友,但作诗比孟郊差远了。


张籍比韩愈大两岁,也是个狷介的人,先和孟郊认识,孟郊介绍他和韩愈认识。当时,韩愈三十一岁,在汴州幕府。两人相见恨晚。那时候,张籍还没中进士。董晋让韩愈主持汴州乡试,张籍参加了,并作为优质生源推荐到长安,第二年,就中了进士。因此,也可以说张籍是韩愈的学生,但更多的是朋友。张籍写信批评韩愈,韩愈认为他是诤友,很珍惜。张籍中进士后,去徐州看韩愈,临走时,韩愈送他一首《此日足可惜》。


张彻和韩愈也认识十年了。他娶了韩愈的侄女。韩愈把张彻当朋友,张彻把韩愈当老师。


二张不太擅长联诗,好在孟郊走了不久,侯喜到了长安。就是以前和韩愈到洛水钓鱼的侯叔起,虽然比韩愈小,但两人很对脾气,侯喜对诗也很有兴趣。韩愈很高兴,立刻写了首《喜侯喜至赠张籍张彻》,告诉张籍、张彻,能联诗的侯喜来了。诗中说:


孟生去虽索,侯氏来还歉。

欹眠听新诗,屋角月艳艳。

杂作承间骋,交惊舌㸦舚……


孟郊走了,侯喜来了。斜躺在床头听新诗,看见屋角艳艳的月亮。听到奇异的句子,惊讶地吐出了舌头。


今天有个词,“互舔”。“㸦舚”,就是“互舔”。“㸦”,就是“互”。“舚”,念“舔”,是伸出舌头的意思。这和今天的“互舔”当然意思不同,只是想说,这个词,韩愈早就发明过。


这半年里,韩愈文名大盛,到访的人络绎不绝,看上去很光鲜,事实绝非如此。韩愈也有很大的忧患。忧患正来自如日中天的名声。


回到长安不久,中书侍郎郑絪叫韩愈去见他。别人到郑絪那儿,大多是站着说两句就走了,韩愈去了,郑絪让他坐下,说:


“我以前做翰林学士时,就看过你的诗。那时候,在禁中,比较敏感,不方便找你。现在,你有什么新作,回去抄些给我看。”


韩愈才明白,之所以在江陵待了半年就能回来,很可能是郑絪起了作用。


不久,郑絪升为宰相。


但很快,流传出一种说法:


“韩愈说,郑相国想看我的诗文,我不敢不给,但他怎么可能看得懂呢!”


韩愈没说过这话,但他也不方便去向郑絪解释。


忍了两个月,又传开一种说法:


“韩愈看不起李吉甫、裴垍。”


李吉甫、裴垍,都是朝廷新近的红人。李吉甫曾经流放十余年,宪宗即位后,才回到朝廷。(这也可见韩愈运气不算太差,被贬阳山一年多就碰到两次天子登基,朝廷人事大调整,不然还真说不了什么时候能回去。柳宗元被贬永州,待了十年,回到朝廷一个月,就又贬柳州,直到去世。)


李吉甫回到朝廷, 任翰林学士,不久,迁中书舍人。裴垍也是以翰林学士迁中书舍人。都是很重要的职位。


在韩愈、孟郊联句的半年,是韩愈声名大噪的半年,也是流言漫天的半年。秋天,除了和孟郊有《秋雨联句》《城南联句》外,韩愈还写了《秋怀十一首》,这是他独处时的心境:


窗前有两棵好树,

薿薿的叶子洒出清光。

霎时被秋风披拂,

不停地策策鸣响。

熹微的灯照着空床,

偏偏在夜半吹向耳旁。

慨叹着坐起了身,

听忧愁无端地造访。

清早见树的姿容,

不再仿佛过往。

羲和驱策着日月,

那是疾逝的流光。

浮生虽有种种,

都一致奔向死亡。

何必自寻苦恼,

且用酒驱走忧伤。


白露凋零了百草,

萧艾与芝兰憔悴。

青青的四面墙下,

又涌出新的杂秽。

寒蝉早已岑寂,

蟋蟀恣意哀喟。

寒暑哪里能穷尽,

万物有不同的滋味。

愿能与时节相宜,

何必羡松柏的高贵。


时序如此促迫,

前路这么漫长。

不要笑犀首的酒盏,

不要问廉颇的饭量。

无事是学堂的日常,

每天骑着马闲逛。

门外大路茫茫,

我也不知道方向。

回屋翻了翻书,

见文字浩浩荡荡。

都是些陈年旧迹,

早已被世人遗忘。

不要学怨女的嗟叹,

请记得男儿的志向。


秋气一天天凛冽,

秋空一天天明净。

树枝上再不见蜩,

餐席间再不见蝇。

也感伤时序的变迁,

只是不再起怨情。

清晓卷起书静坐,

见南山孤耸的峰棱。

山下有湫潭澄澈,

水中蛟可以网罾。

可惜没法前往,

不要说我无能。


离离挂着悲伤,

戚戚抱着虚警。

白露泫零秋日的高树,

鸣虫哀悼寒夜的凄冷。

怯懦地敛退在书斋,

忆念起当初的勇猛。

谦愚通往平路,

长索汲向深井。

浮名令人羞耻,

薄味堪自庆幸。

也许能少些怨悔,

在这里隐去光影。


清晨没有起身,

端坐看逝去的日景。

虫鸣起满室的幽幽,

月吐露一窗的炯炯。

伤逝的心迷失了方向,

浮泛的念牵缠着剧痛。

尘埃间慵懒度日,

文字里放荡驰骋。

尚需勉力保持顽愚,

王事还在等我献靖。


秋夜的漫长等不见早晨,

秋天的日光可怜地黯黮。

没有汲汲的志向,

何以有如此的缺憾。

鸡在旷寒里悚悚栖迟,

月在缺残时再再窥看。

也有琴横在手边,

恨鼓声越听越淡。

旧时乐曲早已埋灭,

再看不出是真是滥。

低下心随从流俗,

辛苦却未能如愿。

像乘风的船,

纵出就无法再缆。

不如看些文字,

给旧书做做校点。

何必求生活的盈裕,

所需的只是一口饭。


随风卷起的落叶,

奔走在前窗下。

鸣啸声好像召唤,

引叶子互相倾轧。

在空堂的黄昏,

独坐着沉寂的我。

童子从门外走来,

点燃我座前的灯火。

问话我没有应答,

端来饭我也没吃。

退坐在西墙之下,

又读完好几卷诗。

作者早已死去,

之后又过了千年。

那句子依然动人,

一再地令我心酸。

于是对童子说,

收了书且去安眠。

刹那间忽然看见,

生命里腾跃的波澜。


霜风侵袭了梧桐,

满树的槁叶枯残。

铿然听一片飞下,

像空阶坠碎了琅玕。

以为是夜气飘零,

陨落了月光一团。

碧天可有何倚靠,

皓月也凄惶不安。

惊起身推开门看,

倚着楹久久汍澜。

从来不曾消歇,

忧愁这日月经天。

回头吧迷途的人,

停驻那尘世的征鞍。


天暗了客人离去,

嚣嚣的声音息绝。

悠悠地躺着寂夜,

潺潺地抱着秋月。

世事是牵累的萦绕,

人间是忧患的侵略。

壮怀已逝去如水,

残念又纷飞如雪。

缄默是语言的堑井,

冥茫是心间的刀兵。

挫败是可料的损伤,

成功是微小的荣光。

知耻是唯一的勇敢,

如此是平生的安然。


十一

霜中鲜艳的菊花,

岁暮了何必开这么好。

苞蕊在春天亲昵芳蝶,

可惜你生得没那么早。

境遇有穷通的不同,

婉娈也归向死的怀抱。

西风蛰伏了龙蛇,

林木日渐枯槁。

命运从来都如此,

泯灭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二年正月,韩愈四十岁,发生了两件事。初一,因为平定了四川,宪宗祭天告庙,大赦天下。二十天后,李吉甫升任宰相。


李吉甫从回到朝廷,到当上宰相,只有短短一年。他很感慨,对裴垍说,我流放的时间太久,朝中很多年轻人都不熟悉,宰相的职责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你有知人之明,列些人物给我参考吧。裴垍提笔列了三十多人。几个月内,名单上的人全晋升了。


这就是之前有流言非议韩愈的原因。他的文名如日中天,很可能成为新任宰辅重点提拔的对象。


现在,流言依然没有平静的迹象。韩愈不能不站出来解释了,怎么解释呢?他写了篇《释言》:


“起初,朋友听人说韩愈藐视相国,跑来劝我谨慎,我说:我当年做监察御史,得罪了人,三人一起被贬,我是最先回来的,这多亏了相国。百官进见相国,都是说两句就走,而相国让我坐下,对我是厚待了。想给相国看诗文的人太多了,都不敢进献,相国点名看我的诗文,这是多大的知遇之恩。怎么报答得起?人得有自知之明。韩愈既没有才,又没有力,每天穿着官服站在朝堂,没被贬已经很幸运了,还敢大言不惭吗!狂傲也得有资本,韩愈没多少亲族,没攀附势力,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在朝没有生死之交,也没有家产去张扬,才弱气劣,陈旧迂腐,不懂得奔走投机,有什么资本去狂傲?丧心病狂的人,跳河钻火,脑子有病才会讲那种话,韩愈脑子有病吗?即便有上百人构陷,相国怎么可能相信?韩愈怕什么呢?还要怎样谨慎呢?


“几个月后,有人又在李公、裴公面前说我坏话,朋友又来提醒我谨慎,我说:这两位,在朝是天子的心膂,在外是天子的股肱,谁不想忠于他们得到赏赐呢!韩愈不狂不愚,怎么可能像谣传的那样?虽然有很多谗言,两位是不会相信的。韩愈怕什么?


“虽然这么说,回去仔细想想,三人成虎,谣言传得厉害,连曾子的母亲都会相信…… 我仗着率直无隐,不去警戒,恐怕离灾祸不远了!但我又想,三人成虎,是信谣言的没脑子。曾子母亲因为爱而失去了判断力。巷伯遭受谗言,是生逢乱世。现在,郑公、李公、裴公,都是聪明人,公正敦大,奸人哪敢进谗言呢?即便有,他们也不会听。我怕什么?


“李公任宰相后,朋友又说,现在,两个宰相都听过你的坏话,你危险了!我说,之前向宰相毁谤我的人,翰林不认识;后来向翰林毁谤我的人,宰相不认识。现在,两人碰头,肯定会说:韩愈也是个人,既藐视宰相,又藐视翰林,图什么呢?怎么可能呢?因此,我知道谣言会终止了,不久,果然终止了。”


文章,就得是这么个写法。无论宰相、翰林信不信谣言,文章里只能说他们不信;无论谣言有没有终止,文章里只能说它终止了。


谣言之所以流传,也有韩愈的原因。之前,在江陵时,韩愈给孟琯的序里说,京师的进士,什么人都有,人品好的,你要强行接近,人品不好的,你要强行拒绝。现在的韩愈,也是这样。因为名声高,很多人来找。对不喜欢的人,韩愈强行拒绝。这样,就被人传成孤傲、看不起人。


对谣言,韩愈没有办法,虽然写了《释言》澄清,但效果有限。况且,澄清了这方面的谣言,又有别的谣言,层出不穷。


韩愈想到宪宗祭天告庙,大赦天下,就想:也许,作一篇歌颂圣德的诗,如果被朝廷肯定,谣言可能就会消弭了,于是写了篇《元和圣德诗》。


这篇诗,也有文学上的野心。


清朝沈德潜说:昌黎豪杰自命,欲以学问、才力跨越李、杜而上,然恢张处多,变化处多,力有余而巧不足也。独四言大篇,如《元和圣德》《平淮西碑》之类,义山所谓句奇语重,点窜涂改者,虽司马长卿亦当敛手。


不过,《元和圣德诗》中,有几句血腥场面,引发了后世不少争议:


周示城市,咸使观睹。

解脱挛索,夹以砧斧。

婉婉弱子,赤立伛偻。

牵头曳足,先断腰膂。

次及其徒,体骸撑拄。

末乃取辟,骇汗如写。

挥刀纷纭,争刌脍脯。


这是说,把叛贼刘辟全家用囚车押到京师,问斩之前,告示贴满城市,让百姓来围观。给叛贼解下绳索,放在砧板、斧钺之间。因为是满门问斩,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瘦弱可爱的小孩,光着身子,弯腰站立。行刑者牵起头,拽住脚,拦腰一刀砍断。接下来斩刘辟的部署,死者的骸骨互相撑拄。最后轮到刘辟本人,他吓得汗流如泻,对他的处决,不是一刀毙命,是千刀万剐,一刀刀把肉割下来。


苏辙很有意见,说:李斯赞颂暴秦都不忍说出这种话,韩愈自以为此诗无愧《雅》《颂》,见识也太卑陋!


张栻不同意,说:韩愈笔力高,该斩截就要斩截,难道他就不知道这太血腥?之所以还这样写,是要让藩镇生起畏惧,不敢叛乱。韩愈比苏辙高明太多了,对前辈不要轻易批判。


方世举说:苏辙、张栻都有道理,张栻是“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意思。


赵翼说:苏辙、张栻都没道理,才人很难碰到这种题目发挥笔力,既然碰到,岂能不尽力摹写?这篇诗就是为了这几句才写的。


文廷式说:藩镇是唐朝的大问题,岂能是韩愈描写几句惨毒刑罚就能震慑住的?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王安石的评价:《周颂》文词简约,简约是要严谨,因为周王室德业盛大;《鲁颂》文词奢侈,奢侈是要浮夸,因为鲁国德业不足。这篇诗,大概像《鲁颂》吧!


对韩愈来说,《元和圣德诗》虽然叫“圣德”,但到底算不算“圣德”,是要留给后人评价的。当时是怎样的场面,韩愈就怎样描绘。就像一台摄像机,冷静地摄录下来,因为你在议论时不能不歌颂,那就同时记录事实来平衡。这就是韩愈的态度。


也许是巧合,这篇《元和圣德诗》,结尾两个字刚好是“吉甫”,和宰相李吉甫的名字一样。“博士臣愈,职是训诂。作为歌诗,以配吉甫”。“吉甫”,意思是贤能的宰辅。以韩愈的笔力,想回避这两个字是非常容易的,但他没有回避。


《元和圣德诗》也没有解决流言,朝廷也没有因此多么肯定他。照这势头下去,搞不好哪天又要被流放。韩愈再三考虑后,主动提出申请,离开长安,到洛阳去。


远离了政治中心,舆论自然就少了。洛阳是东都,离长安不远,孟郊也在洛阳。韩愈一直想终老的地方,嵩山、伊颖,都离洛阳很近,韩愈就申请调去洛阳国子监。于是,元和二年六月,回到长安刚一年的韩愈,又去了洛阳。


在洛阳,韩愈收到冯宿的信,知道在长安还有对他的非议。冯宿是韩愈的朋友,韩愈三十三岁在汴州幕府时曾给他写信谈论文章。韩愈回信说:


“很感谢你指出我的过失。如果不是有深厚的感情,我怎么可能听到这些!如今,很久没有古代那种互相箴规的朋友了,我真幸运还有你!我经常可怜世俗人长着耳朵却听不到自己的过失,怕自己也那样,从今往后,要靠你了!


“你我相交很久,我的持守,你太熟悉了。在京城时,嚣嚣之徒到处诋毁我,比现在多百倍,当时我们一起住,早晚出入起居,你见过我有那些不善吗?不过,回头想想,我虽然好像没有开罪别人的地方,其实还是有:我在京城一年,贵人门前都没去过一趟,别人都争着去,我偏偏不屑。谁和我合得来,我就跟谁玩儿,合不来,就是到了屋里,我也不请他坐。这难道只是遭致谤议的问题吗?没被诛杀就够幸运了!回想起来,真是战栗寒心。


“自从来到洛阳,我就尽量卑下,就算人品不怎么样的过来,我也不敢把怠慢写在脸上。以为这样差不多能免去议论,没想到还是有非议。现在没有不信流言的人了!君子不会因为嚣扰改变言行,我哪有那个本事。委曲自己,顺着人家,还生恐人家不满,还免不掉被议论,这是命吧!能怎么办呢!子路听到过失就欢喜,大禹听到嘉言就拜谢,古人说,告诉我过失的人,是我的老师。愿足下听到我的问题,一定告诉我,我也会回报足下,真心的,不会忘的。”


在东都,又见到孟郊。孟郊来东都任职,是韩愈、李翱向郑余庆推荐的。郑余庆以前是国子博士,韩愈的上司,现在是河南尹。他对孟郊不错,还专门去看望过孟郊的老母亲。孟郊一生很苦,这差不多是孟郊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了。可惜,并没持续太长时间,第二年早春,灾难再次降临到孟郊头上:他刚出生的孩子死了。


孟郊五十八岁了。这是他第三个孩子。之前两个都夭折了。其中一个长到十岁。孟郊曾写诗悼念他:


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

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

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

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


晚年得子,本来祈望抚平从前的伤痛,没想到,产下仅仅几天,就死了。


孟郊写了《杏殇九首》:


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

惊霜莫剪春,剪春无光辉。

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

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


寒冷的手,不要抚弄露珠,

抚弄露珠,露珠就要飞溅。

惊骇的霜,不要修剪春色,

修剪过,春色就没有了光辉。

零落的小花瓣呀,

是斑斓的我那孩子的衣裳呀,

拣了又拣,还不够握成把,

在日暮里,抱着悲伤回家。


地上空拾星,枝上不见花。

哀哀孤老人,戚戚无子家。

岂若没水凫,不如捨巢鸦。

浪鷇破便惊,飞雏袅相誇。

芳婴不复生,向物空悲嗟。


拾起地上零落的星星,

枝头已看不见花。

那悲哀孤寡的老人呀,

那可怜的失去孩子的家。

比不上潜在水中的凫,

比不上舍弃巢穴的鸦。

幼凫破了卵就能游走,

雏鸟还小心翼翼地学飞。

我的好孩子,再也活不过来,

面对万物,心里只剩下悲伤。


应是一线泪,入此春木心。

枝枝不成花,片片落剪金。

春寿何可长,霜哀亦已深。

常时洗芳泉,此日洗泪襟。


想必是一行泪,

浸透了树的心。

枝头还未绽开,

就落下片片嫩黄。

春的寿期不长,

霜的哀怨太深。

平时飘向芳泉,

今日落上泪襟。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

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

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

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孩子出生的那夜没有月亮,

孩子死去的那晚有一钩弯弯的眉月。

是月亮夺走了孩子的光辉?

他果然没有活得那么长。

为什么这零落的花蕊呀,

也是来向上天哀悼人世的可怜吗?

宁可飘堕在地上变成尘土,

也不肯在凄苦的末世做一朵花。


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

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

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

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


踏在地上怕泥土疼,

怕踩坏了芳树的根。

上天不知道我的诚意吧?

才会夺走我的子孙。

垂下的枝头,花落了又落,

美好的生命,再也没有一朵留存。

谁能说他来过人世呢?

春色都不曾进到他的家门。


冽冽霜杀春,枝枝疑纤刀。

木心既零落,山窍空呼号。

班班落地英,点点如明膏。

始知天地间,万物皆不牢。


冽冽寒霜残害了春意,

根根枝条都像纤利的刀。

树木的心,已经零落,

山的孔窍,还在徒劳呼号。

斑斑委地的残苞呀,

是盏盏明亮的碎灯。

于是,知道这天地间,

谁都再也没有依凭。


哭此不成春,泪痕三四斑。

失芳蝶既狂,失子老亦孱。

且无生生力,自有死死颜。

灵凤不衔诉,谁为扣天关。


我哭这逝去的春色呀,

洒落三四斑泪痕。

失去花的蝶要发狂了,

失去孩子的老人更孱弱。

再也没有勃勃的生气,

离死越来越近。

灵凤不帮我衔冤,

怎样敲开天帝的门呢。


此儿自见灾,花发多不谐。

穷老收碎心,永夜抱破怀。

声死更何言,意死不必喈。

病叟无子孙,独立犹束柴。


是这孩子自己命不长呀,

花开得真令人惋惜。

可怜的老头,且收起破碎的心,

在不眠的长夜里,怀抱戚戚。

伤心到哭不出声,就不用再说话,

等到心也死掉,连哀叹都不会再有。

那个病老头没有子孙,

孤伶伶的站着,像一束干柴。


霜似败红芳,剪啄十数双。

参差呻细风,噞喁沸浅江。

泣凝不可消,恨壮难自降。

空遗旧日影,怨彼小书窗。


霜好似打败了红苞,

啄下一对对骨朵儿。

在细风中参差呻吟,

像鱼儿吐着泡翻沸在浅江。

哭不出来,又停不下,

强烈的恨呀,怎么都降伏不了。

徒然留下的往日身影,

是镌刻哀怨的小小书窗。


韩愈写了首《孟冬野失子》,希望能开解孟郊,可这怎么可能有用。韩愈又陪孟郊到莎栅散心。韩愈说,联诗吧,先起了个头:


冰溪时咽绝,风枥方轩举。


山间溪水残留着冰,有时候停止了呜咽。

风吹着枥树,叶子高高飘举。


这个开头很好,能往下写很多,可是,孟郊联了一句:


此处不断肠,定知无断处。


这就没法再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