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人识孟(韩愈21)
家人被赶出京城后,沿着同样的路去岭南。走到商南层峰驿,韩愈的小女儿韩挐病死了。这是他最小的女儿,才十二岁。后来,韩愈没有死在南方,回来了。回来后,还立了一件大功,做了吏部侍郎、京兆尹。到那时候,才有条件把韩挐的遗骨迁回老家河阳祖坟。回迁时,韩愈写了篇祭文:“某年某月某日,爹爹妈妈,让你奶妈用清酒、时令的水果和佳肴,祭奠在第四小娘子挐挐灵前:唉!你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正赶上我被贬南方。仓猝地分开,让你受到很大的惊吓。我看着你的脸,心想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你看着我,难受得哭都哭不出来。我离开以后,全家都被赶走了。把你扶上车,从早走到晚。天上下着雪,地上结着冰,你生病的身体又被冻坏了。走到最艰险的地方,也不让停下来歇息。没有吃的喝的,你又渴又饿。死在穷山里,不是你的命呀!不能让你免于水火,是当爹当妈的有罪。你到这一步,不都是因为我吗?“草草地把你埋在路边,连棺材都不像个样子。埋了立刻就得走,连在旁边守着看着的人都没有。你的魂魄孤单地留在这儿,你的骨头埋在荒寒的野地里,没有什么依靠。哪个人不死呢?但像你这样,也太冤了!我从南方回来,路过哭你。你的眼睛,你的脸,都在我面前;你的心意,你的情感,都像活着时候一样,我哪能忘得了!现在,碰到好的年份,我要把你接回家。你别惊慌,也别害怕,咱们平平安安地上路。你看,这有好吃的,又香,又甜;这棺材和车子,都很漂亮。咱们回家去,一家人永永远远在一起!”把韩挐的遗骨迁回,是韩愈死前一年的事情。现在,韩愈还在贬谪的路上。他出了陕西,进入河南,在商洛县东的武关,碰到一批流放到湖南的吐蕃人。他们伤心得不得了。韩愈说:你们就不要伤心了,湖南离得近,还是有希望活着回来的。我的罪这么重,就回不来了,潮州离长安八千里呢!在商洛和邓州之间,有个小小的驿站,曲河驿。韩愈早上走到这里,凄然伤情。他看见群鸟栖息在庭前的树枝上,乳雀飞过屋檐下的窗棂,想到鸟雀都有家,而自己身负重罪,孑然踏上漫漫征程。无法和亲人相见,家中珍爱的图史也都抛弃了。南阳城外,桑树下是青青的麦苗。不断有行人离开城郭去郊外。春天来了,鸠鸟唧唧喳喳鸣个不停。离秦关、商洛越来越远,浩浩荡荡的湖海在面前纵横铺开…… 驿路上,有无穷无尽的堠子。堠子,是堆在路旁的小土堆,用来计里程。每过五里,有一座堠子;十里,有两座堠子,韩愈经过这无穷无尽的堠子,写了首《路傍堠》:这首诗,极有味道。尤其是后几句。诗的语言,和说话很不一样。“吾君勤听治,照与日月敌”,难道此时的宪宗真的勤于听政,明察秋毫,像日月鉴照天下?可是,韩愈不能不这么写。作为臣子,能说什么?在《论佛骨表》中,韩愈也只有说,臣虽然愚钝,也必然知道,以陛下的圣明,是不可能相信荒诞不经的事情的。愚蠢傲慢的皇帝,做了愚蠢的决定,让忠悃的臣子遭遇如此不幸。但又不可能埋怨。在朝廷,犯颜直谏,可以;在江湖,讥讽埋怨,有违人臣之道。当年贬谪阳山,韩愈答张署的诗,也是说,“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有人读了《路傍堠》,以为韩愈认识转变了,觉得论佛骨是愚蠢的,开始渴望哀怜和同情了,并乞求原谅了。这不惟不了解诗的语言,也不了解人心。韩愈说,“臣愚幸可哀”,不是要别人哀怜,是自己哀怜自己。“臣罪庶可释”,意思是,“我的罪,差不多可以免去”,这不是说希望免掉自己的罪,也不是说,经历了这些苦难,就抵消了罪。真正的意思是,“我是无罪的”。但你不可能直接说“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那谁有罪?岂不是天子有罪?岂不是朝廷有错?只好说,“臣罪庶可释”。“照与日月敌”,表面上看,是说天子明鉴如日月;实际上,它藏着另外一重意思:我是有罪还是无罪,日月在上,可以鉴照。可这层意思,只能委婉地藏着。说什么好呢,只好说:什么时候,还能看着我回来——这迎来送往、千里不绝,高耸分明的土堠!二月初二,到了宜城外,满眼都是小坟头。城阙连云,无际的荒草枯树。不知谁怀念楚昭王,用茅草搭了棚子,算作庙,每年还有百姓来祭奠。走到衡阳、郴州之间,桂管观察使裴行立派元集虚来慰问韩愈。元集虚排行十八,韩愈称他元十八。元十八和柳宗元是朋友。他不仅读儒家的书,佛家、道家、诸子百家,无所不读。三年前,柳宗元曾写文章给元十八,说:“司马迁说,世间学孔子的,经常贬低老子;学老子的,又贬低孔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孔子和老子,也不矛盾。至于杨朱、墨翟、申不害、商鞅,虽然彼此有很多矛盾,但都有用。司马迁死后,佛教传到中国,更加夸张怪诞。河南元十八,宏大质直,渊博贯通,彼此矛盾的道理,在他这儿都能圆融。好的,他发挥;不好的,他扔掉。只要和孔子同道,就能明白他的好。”韩愈看过那篇文章。当时,韩愈很不认同,批评柳宗元说:和孔子一样,就对;和孔子不一样,就错;不同的学说,怎么能乱掺和?现在,韩愈见到了元十八。元十八带来了书和药。书供韩愈消遣,药是怕水土不服。贬谪途中,不便停留,元十八就陪着韩愈走了十来天。韩愈非常感动,临别时,写了六首诗送他:作别元十八后不久,到了乐昌,就是岭南了。乐昌有条河,叫昌乐泷(念“双”)。这条河从湖南临武,流经乐昌,进入韶关,因此也叫武水。昌乐泷很险,船常常撞上石头。韩愈问泷头的小吏,离潮州还多远,什么时候能到,潮州风土人情怎样。小吏说:大人问的也太傻!就好比你在京城当官,能知道东吴的情况吗?潮州是罪犯流放的地方,我又没犯过罪,哪知道潮州怎样。大人到了自然就知道了,问我有什么必要?韩愈又惊又愧。小吏笑了:大人不要紧张,我是开玩笑啦。其实呢,岭南都差不多的啦。只不过,这里过去还比较远,要再走三千里。潮州有恶溪,有瘴气,毒雾,还经常打雷闪电。鳄鱼比船都大,那牙,那眼,都吓死人了!潮州往南几十里,是大海。经常刮台风,台风可以把人吹飞的喔。不过呢,不管遇到什么境界,面对就好啦。我们这里,也有从潮州活着回来的囚犯。现在国家清明,大人被贬,就不需要解释啦。既然不小心犯了罪,就最好赶紧上路。干嘛在水边惊惶呢。人就好比瓶子,大瓶就装多点,小瓶就少装点,小瓶还想多装,就像大人现在这样子咯。我们虽然只是小老百姓,也都能安居乐业。大人在朝廷做官,对国家有贡献吗?不会是那种文不文武不武,用仁义装点门面,混饭吃的吧?韩愈赶紧拜谢,说我一开始就惭愧,听您这么说,更羞耻了,我当了二十年官,没给国家做任何贡献,您批评的,每一句都说中了。我没掉脑袋,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潮州虽然远,虽然再也没有比潮州更糟糕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很宽大了,我敢不庆贺吗?潮州有个大颠和尚,年近九十,是北方人,读过书。韩愈和他有过几次来往。半年后,韩愈调去袁州,临走时,给大颠留了衣服作别。因此,有人传说,韩愈信佛了。孟简写信问有没有这回事。孟简参与翻译过《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也算是信佛——但他也和宪宗一样,吃药求长生。韩愈回信说:“这是流言的虚妄。我在潮州,碰到一位大颠和尚,人很聪明,明白道理。潮州找不到能说话的人,就把他从山中召到城里,留了十来天。他能脱略形骸,发挥义理,不被外物侵乱。我和他聊,虽然不能全明白,但胸中没有滞碍。觉得难得,就和他来往。我去海上祭神,还顺路看望他。后来离开,又留衣服作别,这是人之常情,并不是崇信他的法,求福田利益。
“孔子说,丘之祷久矣。君子行事做人,自有法度,圣贤事业,书中都有。效仿圣贤,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善恶自会带来吉庆和祸殃,何必抛弃圣人之道、先王之法,跟随夷狄之教求福利呢!……即便释氏能给人带来祸祟,也不是正道君子惧怕的,更何况万万不能。佛是什么人?是君子还是小人?如果是君子,必然不妄加灾祸给守道之人,如果是小人,人死了,鬼也不会灵验。天地神祇,明明白白在那里,绝不可诬。岂能让佛的鬼魂在人间作威作福?没有依据就去信奉,岂不糊涂!“韩愈之所以排斥佛教,也有缘故。孟子说,如今天下,不是杨朱就是墨翟,杨、墨嚣扰,圣贤之道不明,就会三纲沦没,九法废止,礼乐崩坏,夷狄横行,离禽兽还远吗?因此,能排斥杨朱、墨翟,就是圣人之徒。扬雄说:古代杨朱、墨翟满大街,孟子力辟之,世间澄清。杨墨行,正道废,几乎数百年,到了秦朝,灭先王之法,烧毁经书,坑杀学士,天下大乱。秦朝灭亡后,汉朝兴起将近百年,仍然不知修明先王之道,此后虽然搜求经书,招揽学士,可经书已经失传十之二三了。过去的学士已经老死,新的学士又没见过全经,不能彻底了解先王之事,只能株守己见,门户遂起,圣道大坏。后学到今天仍然稀里糊涂,就是因为杨墨曾经横行。孟子虽然贤圣,但不得其位,只能空言,不能施行天下,言论即便切中时弊,又有多大补益呢。好在有孟子在,今天还能知道尊孔子,崇仁义,以王道为贵,以霸业为贱。可是,大经大法都失传了,只留下千分之十,百分之一,又哪能澄清。不过,假如没有孟子,我们就只能披发左衽了。因此,我推尊孟子,认为他的功绩不在大禹之下。“汉朝以来,群儒修修补补,百孔千疮,绝学千钧一发,几近灭没。这时,有人高唱佛家、道家,鼓动天下百姓,也太不仁义了!佛道的危害,比杨墨还大,韩愈的贤德,又不及孟子,孟子不能在绝学消亡之前挽救,韩愈岂能在绝学毁坏之后保全?唉,也太不自量力,看不见风险,不仅救不了绝学,连自身都难以保全。可即便如此,如果圣人之道能因韩愈而稍微流传,韩愈也万死不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岂能因为挫败,背弃正道追随邪道!”这是韩愈的亲笔书信,态度很明白。可即便如此,仍然不能阻止流言。许多佛教灯录里,依然说韩愈信佛了,甚至说他拜大颠为师。韩愈曾经在《原道》里批评很多儒家的后学,他们居然以为孔子是老子的弟子。学老子的,说孔子是老子的弟子;学佛教的,说孔子是佛陀的弟子。这本来只是传说。有了传说,很多人就不加考证地接受了,也这么承认,让韩愈很痛心。即便韩愈明明白白说了不信佛,还是有人不信,认定韩愈见大颠后信佛了,给孟简的书信不过是文过饰非,装装样子。说这话的还不是佛教徒,是以儒家自居的人,他还认为禅宗灯录里之所以编造故事,完全是韩愈咎由自取,交友不慎导致的。后来,流传出三封据说是韩愈写给大颠的书信。这三封信,很多版本都没收录。收录的版本说,信是元和十四年刻在潮阳灵山禅院的,又说,宋朝有人看到,拿去问欧阳修,欧阳修仔细读了说,确实是韩愈的文笔,其他人写不出来。这段话又被苏东坡看到,苏东坡说:“韩愈喜欢大颠,跟喜欢澄观、文畅一样,并不是信佛;世人编造韩愈给大颠的信,文辞平庸陋俗,就连韩愈家奴仆,也不会说这种话,还有人胡乱题跋,说什么欧阳修说这文笔除了韩愈没有别人,就不仅诬陷韩愈,也连欧阳修也诬陷了!……世间认识真东西的人少,可叹,可怜呀!”其实,欧阳修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只是苏东坡不知道。欧阳修也对刻石上“吏部侍郎潮州刺史”的署名提出了质疑,因为韩愈从潮州回去后才当上吏部侍郎。但署名是后刻的,并不能推翻书信。书信的真假,并没有凿实的证据。能知道的是,就连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都无法达成一致。那么,针对韩愈的许多留言,是不可能被尽数澄清的了。不过,即便在僧人中,也有同情激赏韩愈的。有一位简法师,找到皇甫湜,请他作序,想不远万里到潮州找韩愈。由此可见,僧人当中,对迎佛骨持批判态度的也是有的。结合当时很多禅宗大德呵佛骂祖的话,可以知道,“佛教”是个很复杂、很难说得清的东西。即便两个人都信佛,信的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但有一件事显而易见——迎佛骨没有给唐宪宗带来任何好运。宪宗迎佛骨的目的不是别的,是求福利功德,求长寿。韩愈到潮州后,照例要上个表。表中,韩愈说:“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臣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弘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宪宗接到上表时,论佛骨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的怒气也平息了,就对宰相说,日前收到韩愈的谢表,回想谏佛骨的事,觉得韩愈相当爱我,我岂能不知道?只是他作为人臣,不该说事佛的皇帝短寿。宪宗想让韩愈回来,就先问问宰相的意见。皇甫镈生怕再起用韩愈,就说,韩愈还是太疏狂,给他安排个郡守吧。因此,韩愈还是没能回去,被调到了袁州。那个被宪宗派到台州当刺史的山人柳泌,驱使吏民去山中采药,采了一年,什么都没弄成,害怕朝廷治罪,就举家逃进了山里。浙东观察使派人到山中把他抓捕出来,移送到京师。但皇甫镈、李道古不敢承认柳泌欺君,否则自己也要受牵连,于是保护柳泌,还是弄了些药给宪宗。宪宗让柳泌做了待诏翰林。宪宗服药后,一天比一天躁渴。起居舍人裴潾上言说,皇帝不该乱吃药,金石酷烈有毒,加以火气,不是人的五脏能承受的。如果一定要服,可以先让献药的人服一年,就看出真假了。宪宗大怒,把裴潾贬为江陵县令。第二年春天,宪宗就死了。对外的说法,是服药而死。其实,是被儿子穆宗派太监杀死的。宪宗才活了四十三岁。宪宗死后,柳泌被杀,皇甫镈被贬,并且让他死在了贬谪的地方。宪宗死时,韩愈还没有抵达袁州。到袁州后,待了半年多,又被召回了朝廷。韩愈的两次远贬,都赶上旧皇帝驾崩,新皇帝即位,在外的时间都不算太长。被贬潮州,对韩愈来说,是大不幸;但对潮州来说,实在是大幸。就像《次邓州界》中写的,“早晚王师收海岳,普将雷雨发萌芽”,潮州自此有了孔孟的教化。韩愈在潮州,虽然只有短短半年,却做了不少好事,让潮州人世世代代铭记。潮州有江,改名为韩江,潮州有山,改名为韩山,甚至,此后的潮州人,多用“韩”字给小孩取名。自古以来,潮州都是荒蛮之地,来的都是流放者。很少佞臣,多是直臣。泷头小吏看到朝廷命官,请不要讥诮,这是上天要让潮州人认得孟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