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淮西碑》没有被采用,朝廷让段文昌重写,韩愈也没公开表露什么。身为刑部侍郎的他,又成了郑余庆下属。
此时,郑余庆是尚书左仆射,奉命修订礼乐制度,任“详定使”,他奏请刑部侍郎韩愈、礼部侍郎李程为副手。李程就是韩愈赴江陵途中寄诗的三位翰林之一。韩愈对礼乐制度有自己的见解,和李程起了争执。争执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四月刚刚拜礼部侍郎的李程,六月就调离了京城,任鄂州刺史、鄂岳观察使。
不知这和他与韩愈之间的争执有多大关系。毕竟,郑余庆和韩愈更熟,而且,韩愈在平定淮西中立了大功,撰写的《平淮西碑》又没有用,朝廷总不好对韩愈太薄。
李程调离京城,韩愈也有些失落。虽然二人有分歧,但李程不是坏人。朝廷上,道德有问题的人不在少数。淮西虽然平定了,朝廷的政治斗争依然暗流汹涌。八月,韩愈的同年王涯,由宰相罢为兵部侍郎。
九月,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工部侍郎程异升为宰相。皇甫镈为了做宰相,重金贿赂太监吐突承璀,而程异兼任盐铁转运使,和皇甫镈一起,屡次向皇帝进贡羡余,由此得到恩宠。平定淮西后,宪宗也越来越骄奢。
皇甫镈、程异的任命公布之后,朝野骇愕,连大街上的贩夫走卒都嗤之以鼻。宰相裴度、崔群极力反对。裴度说,他们要当宰相,我就不当了,我耻于和他们同列。裴度上表求退,宪宗不许。裴度又上书说:“皇甫镈、程异都是佞巧小人,皇甫镈判度支,聚敛多,恩惠少,下面的人恨不得要吃他的肉,之前皇甫镈裁损淮西粮料,军士都要暴乱了,正好臣到淮西行营,才努力遏止。他们听到皇甫镈做宰相,就要绝望了。程异虽然人品平庸,但心还不算坏,做点具体事务可以,宰相是不能胜任的。而皇甫镈的狡诈,天下皆知,只欺瞒陛下一个,可见奸邪之极。臣若不退,天下人都会说臣不知廉耻;臣若不说,天下人都会说臣有负圣恩……”
宪宗认为裴度是要结党,排斥异己,坚决任用皇甫镈、程异为宰相。当时,宫里把陈年缯帛交给度支使卖,皇甫镈全用高价买了下来,供给戍边的军队。缯帛朽败不堪,一打开就坏,军士把它堆到一起烧了。裴度又上奏。皇甫镈跑到宪宗面前伸伸脚说,陛下看臣这双靴子,就是从宫里买的,两千块,坚实耐用,能穿很长时间,裴度是胡说。宪宗相信了皇甫镈。
皇甫镈、程异得势后,韩愈写了首《南内朝贺归呈同官》:
……
文才不如人,行又无町畦。
问之朝廷事,略不知东西。
……
所职事无多,又不自提撕。
明庭集孔鸾,曷取于凫鹥。
树以松与柏,不宜间蒿藜。
婉娈自媚好,几时不见挤。
贪食以忘躯,鲜不调盐醯。
……
意思是自己文才不如别人,行为也不加约束,朝廷的事一概不懂。事务不多,也不努力,在群臣间格格不入。为了混口饭待在朝廷,恐怕很快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了。
“调盐醯”是《战国策》的典故,说黄雀悠然自得地栖息在树上,饿了就吃点白粒,自以为与世无争,不知道早已有人将弹丸对准了自己,白天还在茂密的树叶间,晚上就被人拌了盐和醋。
历来认为,这首诗是针对李程写的。其实,李程六月就离开京师了,这首诗写于秋天,应该是针对皇甫镈、程异。
宪宗为“中兴”沾沾自喜,生活越来越奢靡,开始想着长生不老,于是下诏寻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之前做鄂岳观察使,贪婪残暴,担心获罪,希望讨好皇上,就通过皇甫镈推荐山人柳泌,说柳泌能合成长生药。于是下诏,让柳泌在兴唐观炼药。炼了没几天,柳泌说,天台山是神仙聚集的地方,有灵草,臣虽然知道,但没能力去采,希望能到那里做个长官。宪宗说,没问题,就让柳泌权知台州刺史,赐服金紫。
让一个完全没有执政经验的人当地方官,简直是胡闹。谏官纷纷论奏。宪宗说,动用一个州,让人主长生不老,做臣子的还不情愿吗?群臣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十一月,功德使上奏,说凤翔法门寺塔里有佛指骨舍利,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塔就会年丰民安,来年要开了,可以把佛骨迎到长安。十二月,宪宗让宫中使者率领僧众去迎接。
这一迎,迎出了一篇《论佛骨表》。“吏部文章日月光”,说的是《平淮西碑》。但要说在历史上留下的光辉,十篇《平淮西碑》也抵不上一篇《论佛骨表》。如果一定要在韩愈一生璀璨如星辰的文章中,找篇第一重要的,毫无疑问是《论佛骨表》。
历史上,反对佛教的文人不少。如果一定要排出谁是第一人,毫无疑问是韩愈 。“三武一宗”灭佛,是举国的政治力量。靠匹夫之力排斥佛教,恐怕没有人在韩愈之上。但韩愈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在当时,并没有给佛教带来任何影响,倒给自己带来了重创。
韩愈从小就反对佛教。用他的话说,除了三代的书,不敢看别的;除了圣人的志向,不敢有其他志向。因此,虽然唐朝佛教兴盛,但韩愈却对佛教缺乏了解,他接触到的都是被世俗化了的佛教,像“俗讲”“捐功德”“造大殿”这些。对真正的佛教教义,韩愈很隔膜。
历史上同样反对佛教的朱熹、王阳明就不同,他们都在年轻时下功夫理解学习过佛教。但囿于时代,他们对佛教的了解也不全面。王阳明虽然了解不少,但几乎只限于禅宗。相对来说,朱熹了解多一些,天台、华严的教理也看过,但也都是中国佛教的东西。站在整个佛教的版图上看,那些是后出的,是佛教的一隅。而作为佛教根基的理论和解释它的阿毗达磨,朱熹也不了解。但这不是朱熹的问题,在南宋时,几乎没有了解那些的可能性。
韩愈年轻时,张籍写信批评他,说这么多人受异端影响,你为什么不写文章批判?当时韩愈才三十岁,在汴州幕府,他回复张籍说:
“现在信佛、信道的,往低了说,是公卿辅相,我岂敢昌言排斥?碰到可以教诲的,跟他说说,尚且不容易,有时还会引发争论,如果写成书,读到之后愤怒的人不知会有多少,肯定以为我无知又狂妄。连自己都保不住,写书有什么用?孔子可是圣人,子路没来之前,多少人骂他欺负他。后来在陈国绝粮,在匡遇险,奔走仓皇。孔子的道德那么尊贵,一生还那么窘迫。幸亏有众多弟子持守,才传及天下后世。如果他独自待在家里写书,怎么可能流传到现在?佛教道教在中国流行六百多年了,根深蒂固,不是朝夕之间可以改变的。”
三十六岁的时候,韩愈在送文畅法师的序里,也公然排斥佛教:
“文畅,是僧人。如果想听佛教的道理,找他们的师父就可以了,干嘛来找我们?可见,是他看到儒家君臣父子之懿徳,文物事为之盛况,心里羡慕呀!他拘于身份,不能入儒家的门,所以才想听听儒家的道理,向我们请教。那我们就该告诉他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不该用佛教的说法来敷衍他。”
再后来,碰到灵法师、惠法师,韩愈也明确表示和他们不是一路,还劝他们弃佛归儒。韩愈在东都,判祠部时,天天和宦官斗,勒令出家人还俗,也没有什么后果。
但这次不一样了。韩愈遭遇了大灾难。这种大灾难,并非因为反对佛教,而是因为反对皇帝。这大灾难,也恰恰成就了韩愈,是他的大荣光,是他人生中最闪耀的一笔。
唐朝的佛教,从武则天往后,发展得越来越迅猛,世俗化越来越严重,给国家和社会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正因此,每个时代,都有不少人上疏提出限制佛教。武则天时代,有狄仁杰、李峤、张廷珪、苏環;唐中宗时代,有韦嗣立、桓彦范、李乂、辛替否、宋务光;往后,睿宗、玄宗、肃宗、代宗、德宗…… 每个时代,都不乏其人。本来,韩愈在数不清的人臣中,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员。但《论佛骨表》极其坚决的言辞、无比激烈的态度,让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了,后世只记住了韩愈。
不过,如果仔细考察韩愈所谓“辟佛”,会发现事情并非像“贴标签”那样简单。韩愈不是因为反对佛教而得咎,是因为反对宪宗而得咎。问题是,宪宗信佛吗?
这似乎不成问题。但如果以佛教本身的标准来考察,宪宗是绝不能称为信佛的。佛教有“三法印”,一种见解是不是佛法,要拿“三法印”来印证,接受三法印,就是信佛,不接受,就不是。标准很明确。三法印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其中第一个,诸行无常,是说世间的一切法,都有生有灭,不可能恒常存在。像宪宗皇帝这样,始终抱着求长生的希望,显然是完全没有接受“三法印”。此外,从形式上看,佛教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第一条,皈依佛,就要求永不皈依天魔外道。宪宗皇帝既然信道教,求方士,就破了三皈依,在形式上也算不上信佛。佛教自身的标准,是很明白的。无论如何,宪宗不能算信佛。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把它认定为“信佛的皇帝”。依据就是他迎了佛骨。
佛陀预言过正法的沦亡。正法之所以会沦亡,正是因为世间不可避免地要发生这样的事情,要出现宪宗皇帝这种“信佛者”,出现“广张罪福资诱胁”的“出家人”。
元和十四年正月,宫中使者杜英奇率领三十多个宫人和僧众,持着香花到临皋驿迎接佛骨。从光顺门进入大内,留在宫中三天,然后送到长安各寺院接受供养。无论王公大臣,还是士子百姓,都竞相奔走施舍,唯恐在后。
这种行为,引发了京城大骚乱。当时的长安骚乱到什么程度,已经不好了解,但我们可以参考《资治通鉴》和苏鹗《杜阳杂编》记载的咸通十四年(873)迎佛骨,由此窥见一斑。
韩愈《论佛骨表》是元和十四年(819)。二十六年后,唐武宗下令灭佛。其实,灭佛的罪过,不该推到唐武宗一个人头上,这背后有一百多年来积重难返的压力。在韩愈之前,屡屡有人臣论谏佛教给国家、社会带来的压力和弊端,朝廷大都嘉纳。假如宪宗对待韩愈的论谏,能像武则天对待狄仁杰那样,就会稍稍纾解佛教和民生的矛盾,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武宗灭佛。即便武宗做了灭佛的严厉举措,之后不到三十年,迎佛骨的事情再一次出现了。
从中国佛教史上看,隋唐是佛教的鼎盛时期,中唐以后,急剧走向了下坡路。“罪魁祸首”常被归结为显而易见的“武宗灭佛”。但如果考察佛教发展和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恐怕唐朝那些恭迎佛骨的皇帝对佛教的败坏程度,不在武宗之下。
咸通十四年(873),懿宗遣使者去法门寺迎佛骨,很多大臣劝谏,有人甚至说,迎了佛骨反而死得更快——这种说法就是韩愈《论佛骨表》率先提出的。懿宗说,见到佛骨,就是死了也不遗憾。于是,用金银做成宝刹,珠玉做成宝帐、香舁,用孔雀毛装饰宝刹,小的高一丈,大的高两丈,上面全盖上金银。一座宝刹要上百人抬,宝帐香舁不可胜数。又用珊瑚、玛瑙、珍珠、绿宝石缀在幡幢上。从长安到法门寺,三百里间,全是车马,昼夜不绝。
四月初八,佛骨进入长安,禁军的仪仗,朝廷和私人的音乐,铺天盖地,绵亘数十里。懿宗到安福寺亲自顶礼,感动得眼泪浸湿了衣襟。长安豪奢的家庭争相装饰了车马,穿着华贵的衣服赶来,道路水泄不通。无数百姓扶老携幼来观看。有军卒站在佛前,挥刀砍断左臂,用肉躯供养。右手举着砍断的胳膊,一步一叩头,血流满地。那些跪在地上一步一拜,咬掉手指、割截头发的供养者,多不胜数。有个僧人把点着的艾草扣在头顶,叫“炼顶”,火烧起来,疼痛发作,立刻掉头呼号,坊市少年死死拽住他不让动,他疼得不能忍受,卧倒在路上号哭,头顶烧得焦烂,围观者无不唏嘘。
韩愈时代还达不到这种程度,但韩愈已经看到,放任下去,必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于是,佛骨还在长安各寺巡展,韩愈就不能忍了,上了篇《论佛骨表》:
“佛,不过是夷狄之一法。西汉时才传到中国,上古根本就没有。上古的黄帝,在位百年,活了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活了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活了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活了一百零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一百一十八岁。舜、禹都有百岁。当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长寿,中国有佛吗?没有。
“殷汤活了百岁,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虽然没记载活了多大,推算起来,应该都不下百岁。周文王九十七,武王九十三,穆王在位百年,这时候,佛法也没传到中国。他们都不是因为事佛才长寿。汉明帝时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之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越来越恭谨,寿命和在位时间尤其短促。只有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曾经三次舍身布施,宗庙祭祀也不用肉,每天一顿,只吃蔬菜水果,后来竟被侯景逼迫,饿死台城,国家也很快灭亡了。事佛为了求福,却招来祸患,由此看来,佛不值得事奉。
“高祖从隋朝受禅时,就考虑灭除佛教。只是当时群臣没有远见卓识,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人的明德,挽救流弊。因此搁置了。臣常常抱憾。陛下神圣英武,千百年来无人能比。即位之初,就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也不许创立寺庙、道观。臣常以为,高祖的志向要在陛下手里施行了,如今纵然不能施行,又岂能放纵?听说陛下令群臣迎佛骨于凤翔,亲自登楼观瞻,还抬入大内,又让各寺院依次迎请供养,臣哪怕极其愚陋,也必然知道陛下绝不可能被佛教迷惑,推崇供奉,来求福佑吉祥。只不过是年成好,百姓高兴,给大家过个节,热闹热闹。圣明的头脑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荒诞事?但百姓愚昧冥顽,容易被迷惑,不晓得道理,见陛下这样,还以为陛下真心事佛,都会说,天子大圣,还一心笃信,我们小老百姓还在乎身体性命吗?焚头顶,烧手指,百十人聚集成群,解开衣裳,到处散钱,从早到晚,竞相效仿。从老人到小孩,都在街头奔波不已,工作也不干了。再不加禁止,继续巡展下来,一定会有断臂残身供养的。伤风败俗,传笑四方,不是小事。”
“佛本是夷狄之人,和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异。口中不说先王的法言,身上不穿先王的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即便佛现在活着,来到京师,陛下容忍他,接见他,不过在宣政殿见个面,招待一场,赏赐他一身衣服,再派人送出境,以免蛊惑百姓。况且佛死了这么久,骨头都枯朽了,凶秽的遗骸,岂适合迎到皇宫?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古代诸侯行吊,还要让巫祝先用桃茢祓除不祥。现在无缘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看,不用巫祝,不用桃茢,群臣没人讲这不对,御史没人讲这不该,臣实在感到耻辱。
“臣乞求把骨头交给有司,投进水火,永绝根本,断除天下后世的疑惑,让天下人都知道,大圣人的作为是怎样非比寻常,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一切报应,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论佛骨表》上的时间非常不好。这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迎也迎了,皇宫也请了,百姓也供养了。正在仪式当中,韩愈开始痛斥。如果迎佛骨前上表,效果也许会不太一样。孔子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情发生大半,再劝谏,明知道很难阻止了。当然,不劝谏,继续下去,会更嚣乱。
这时,整个朝廷都在庆贺,百姓都在狂欢,在宪宗眼里是举国欢庆的事,韩愈突然跳出来,兜头痛斥。太犯忌讳了。不是宪宗不能容忍反对佛教,是事情到这个节骨眼上,已经不是反对佛教了,是当众打宪宗的脸。
那韩愈为什么不提前劝谏,非要等到这一步才劝谏呢?因为,单纯说“反对佛教”,只是个空洞的概念。单纯说“迎佛骨”,和亲自看到疯狂场面,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韩愈是刑部侍郎,朝廷重臣。整个朝廷都没有人站出来,那这件事是要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这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后世看到这个时代,看到韩愈在刑部侍郎的位置,而没有站出来说话,是大节有亏。
孔子说,“陈力就列,不能则止”。在这个位置上,就干该干的事,不然,就离开。迎请佛骨,把京城搞成这样子,如果没人出来反对,就是整个朝廷的耻辱,时代的耻辱。韩愈上《论佛骨表》的动机,就四个字:臣实耻之。
南宋朱熹也是这样,他一生在朝只有四十多天。短短四十多天里,他对一切事情都要发言。皇帝气不过,把他免了。孝宗下葬的事,皇帝定了,其他人都不敢再提了,朱熹还提。罢官后,回到老家,孝宗下葬前一天,朱熹远隔几千里,对着大雨感喟: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济事的!
《论佛骨表》进上,宪宗暴怒。过了一天,宪宗拿给宰臣,说你们看看韩愈写的是什么东西!要处以极刑。
裴度、崔群赶紧劝谏。他们都是宰相,和韩愈的关系都很好,说话也很有分量。但他们也不敢说迎佛骨错了,只说:“韩愈确实有罪,该处罚。但如果不是忠心耿耿,不怕处罚,也不敢冒险进言。韩愈虽然狂妄,但杀了他,就没人敢进谏了。为了言路,就对韩愈宽容一点吧。”
宪宗说:“韩愈说朕事佛过头,朕还可以容忍;但他说东汉以来,事佛的帝王个个短命,何其悖逆!身为人臣,胆敢如此狂妄,绝不能赦免!”
而皇甫鎛和程异,这两位宰相,素来和裴度、崔群不合,早就想削弱裴度的势力,皇甫镈主张对韩愈从重处罚。
不过,韩愈名望太高,听说要砍韩愈的头,国戚诸贵都来求情,说处罚太重。最终,韩愈贬为潮州刺史。他的朋友冯宿,也被怀疑参与起草《论佛骨表》,外放为歙州刺史,就是之前陆傪外放的地方。
潮州在岭南。当年,韩愈哥哥韩会贬到韶州,也在岭南。贬去很快就死了。韶州在今天广东韶关,离长安四千九百多里。到潮州要先经过韶州,之后还有三千里。
当年贬阳山时,韩愈担心自己不能活着回来。那时候,头发斑白,牙齿动摇,觉得自己老了。现在回头看,那时还算年轻。此去潮州,比阳山险恶得多,恐怕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这次罪更重,必须马上出发。上次被贬是腊月,这次是正月。上次被贬前是监察御史,这次是刑部侍郎。上次还有张署同路,这次是孤身一人。在最冷的时候,韩愈又被赶出了京师。
韩愈不知道,他离开后,全家都被赶出了长安。韩愈一家人口不少。小时候跟着哥嫂长大,侄子十二郎死后,孩子都跟着韩愈过活。韩愈自己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最大的韩昶二十一岁,其他都还没成年。三个堂哥的孩子,也都跟着韩愈。加上仆从,一家将近百口,全被赶出京师。三年前,韩愈在《示儿》诗中说,“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辛勤三十年,终于在长安城中买了宅第,住了三年,就被举家赶走了。
出了长安,过了南山,又是蓝田关了。十三年前陪自己经过这里的张署,已经作古了。经常有贬谪的人,走到蓝关,接到朝廷诏书,内容是赐死。韩愈出长安后,韩湘得知叔祖被贬,急忙追来陪同。走到这里,只见宿云横亘在秦岭之上,大雪簇拥在蓝田关口,马都不肯再往前了。
韩愈忍不住又要写诗: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明白你远来的意思,在瘴江边,收了我老朽的尸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