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我以礼(韩愈03)
给宰相上了三封信后,没有答复,韩愈就离开了京城。是不是三封信一点效果也没有呢?如果说预期的效果,确实没有。但事情往往会有旁逸斜出的效果。这种事,是不可能不作为八卦流传的。于是,韩愈的名声就会被更多人听到,文章也会被更多人注意到。唐朝文人混各种酒局,传各种逸事,不单是出于闲情雅致,还有彼此宣扬的目的。
虽然宰相没有理睬韩愈,但前宰相,现礼部尚书董晋注意到了他。这一年冬天,朝廷任命董晋为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就奏请韩愈为“观察推官”,也就是他的幕僚,跟随他去了汴州。
董晋去汴州时,只带了十几个人。走到郑州,没见宣武军迎接。左右和当地官吏都害怕了。行到离汴州只有十来里时,邓惟恭才出来迎接。董晋让邓惟恭省了下马的礼节,进入汴州,一切军政都委托给他。后来,董晋瞅准机会,把邓惟恭押解到京城,又发配汀州。
在汴州,韩愈待了两年半,董晋死了,韩愈也离开了。离开后第四天,汴州叛乱,僚属还在的都被杀死了。
类似的经历,一年多后,韩愈又躲过一次。很多年后,更凶险的经历,韩愈也安然度过。卫中行提到此事,说命运的穷通取决于自己,韩愈不同意,他说:
“祸福吉凶的到来,似乎不在自己。不过,君子遭遇灾祸是不幸,小人遭遇灾祸是寻常;君子得到福佑是寻常,小人得到福佑是幸运。因为他们的行为似乎会带来相应的结果。定要说君子吉、小人凶,是不可以的。贤与不肖,在自己;贵与贱,祸与福,在上天,名声善恶,在别人。在自己的地方,我勉力而为;在上天和别人的地方,随他去。我所持守的,岂不简约而易行?”
离开汴州后,韩愈去了徐州,遇见了李翱。李翱比韩愈小四岁,向武宁节度使张建封推荐韩愈,说韩愈非常了不起,是数百年不一见的豪杰。当时韩愈只有三十二岁,履历上也看不出过人之处。
张建封接触了韩愈,觉得有些才气,但要说数百年不一见,就夸张了。不过,安排食宿还是没问题的。
张建封做梦也想不到韩愈会在历史上产生的影响。宰相赵憬也想不到。在唐朝历史上,赵憬、张建封这种人,一抓一大把,而韩愈只有一个。别说唐朝,孔子以来的历史上,韩愈也只有一个。只是当时几乎没人能预见。除了李翱。韩愈和李翱,也是唐朝仅有的儒门里的思想家。
韩愈在徐州待了几个月,准备走,张建封留住了,给他安排了个节度推官,韩愈就成了张建封的幕僚。
到使院第一天,小吏拿来文书,是规章制度。其中写道,从九月起到明年二月底,每天必须晨入夜归,除了生病等特殊情形,不得请假。
韩愈觉得很别扭。但既然刚来,只好迁就一下。很快,他无法再迁就,九月的第一天,就给张建封写信:
“刚入职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条规定。当时刚来,不敢提。古人说过,每个人都有能做的,不能做的。这一条,不是韩愈能做的。硬要压抑,非得精神病不可。那就不能向您效劳,无法报答您的恩情,自己也废了。因此,必须向您提出。您之所以选择我,绝不是因为我能晨入夜归,而是我有您用得上的地方。不必晨入夜归,用得上的地方仍然在。应该根据各人所长,量力取用,做不到也不勉强。这样,下属不会得罪上司,上司也不会被下属埋怨。”
不要说,为什么别人能忍,你就不能?人和人不一样。让过分敏感的人,去从事无聊的工作,面对纠葛的人事,实在非常痛苦。杜甫也做过类似工作,也很痛苦,屡次提出辞职。“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夜色好谁看”,就是杜甫在幕府中写的。那时候杜甫五十多岁,而此时的韩愈才三十出头。
韩愈说,如果逼他那样,肯定会得精神病。这恐怕不是夸张。我想,唐朝可能不少文人有精神问题,只是那时候没有心理科,不好诊断。如果像明朝的徐渭,不用诊断,大家就知道他有精神病:把铁钉锤进耳朵,拿铁锥扎肾囊,杀妻,自杀九次,这些很明显。而外在表现不明显的人,也可能有精神问题。
杜甫说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皇帝喊他都不搭理,说自己是酒中的神仙。这恐怕不单是对权贵的藐视,还是精神异常的症状。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也不是普通的脑回路。李白、张旭这些人,都是严重的酗酒者。如果拿今天的标准看,恐怕至少是精神亚健康。艺术家、诗人,尤其是过于感性的,罹患精神疾病的几率很高。只是时隔久远,我们能看见他们留下的成就,却不容易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精神上的压力与折磨。
韩愈的敏感,大概与李白不相上下。而韩愈的偏执,远远超过李白、张旭。韩愈年轻时又遭受了许多挫败,按说是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但从留下的诗文看,心理问题似乎并没有侵袭他。韩愈生平最艰难的时候,不是后来被贬时,而是二十多岁在长安时。他日后回忆说,就像受伤的人再去舔舐伤口,真不知道那时候是如何过来的。
可即便那时候,韩愈也没有出现心理问题。我想,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谨饬而节制的生活方式。这是他不同于李白、张旭的地方。
韩愈是一流的文学家,但和许多一流的文学家不同,韩愈的理性要超过感性。也正因此,韩愈不是一流的诗人。这不是说韩愈感性不够,韩愈也是感情极充沛、极炽热的人,但理性盖过了他的感性。他在视听言动种种方面,都以礼约束自己。因此,他即便极有激情,也都能导归正道,不致泛滥成灾。
可以用韩愈给张建封的一封信来佐证。张建封喜欢打马球,韩愈劝他少打。“平常的马,老了才衰病。而球场上的马,多则三四年,少则一二年,就不行了。人和马这方面是很类似的,五脏间的筋脉很娇弱,站立坐下时,垂悬在胸臆间,如果整天驰骋颠簸,就太危险了。《春秋传》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
由此推断,韩愈必定不是酗酒的人,也绝不是放浪形骸的人,尽管那些人在文士中很多见,但韩愈不在此列。韩愈是文人中的异数,是极朴素、极节制、极理性的文人。他最穷困时的吃穿,和丰约百倍之后没有两样。他后来做四门博士时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种理念贯穿他的一生。谨饬节制的生活,对他形成了保护,以至在最挫败的时候,心理也能大体健康。性格倾向、生命遭遇,应该说和心理问题有很大关系,但也不是充分条件,价值观与生活习惯也非常重要。在我看来,韩愈没有出现心理问题,得益于他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
韩愈敢在后来满朝恭迎佛骨时去痛谏,也是出于价值观。这种勇气和胆识是极罕见的。李白再怎么不畏权贵,顶多是在皇帝面前不拘礼节,而敢痛责皇帝的信仰,乃至普天下很多百姓的信仰,绝非李白之类能做到的。
孔子说,“以约失之者,鲜矣”。出于自我约束而过失的人,是很少的。孔子的教育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紧跟着“博文”,就是“约礼”。如果不约礼,只博文,很多人是扛不住的。就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佛家的“戒定慧”也类似。如果没有戒,就能得到定,必是邪定,多半会精神错乱。
因此,韩愈说不能忍受规定,“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不是夸张。他很清楚自己能接受怎样的生活,不能接受怎样的生活,而不以大多数人为标准。
晨入夜归的制度,也确实压抑。韩愈说,愿意早上工作五六个小时,下午三四个小时,中午有些休息时间,这样“亦不废事”。算下来,这就超过八小时了。可见,规定本身有问题。
但没有人敢提出。就算在严武幕府的杜甫,虽然难以忍受,也只是提出辞职,没有质疑规定。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可能去忍;少数忍不了的,可能辞职;只有韩愈,提出规定有问题。那时候不像今天,换工作这么容易,一般人宁愿忍是可以理解的。韩愈也明白地告诉张建封:“当今王公大人中,只有执事您可以听到这番话,只有韩愈我能够对您提出这些。”
韩愈之所以如此,不是天性懒散,也不是炫人耳目,而是本于他的所学,他对世界、对道理的认知。只要合乎道,哪怕众人都缄默,他也要说,哪怕众人都回避,他也要做。他不以大多数人的标准为标准,只问该不该如此。
“孟子讲,许多诸侯国毫无过人之处,是因为在上位者总是任用听话的臣子,不肯任用足以教导他们的臣子。今天离孟子过了那么久,这一点还是没变,都喜欢用听到命令马上跑去办的人,不喜欢正直敢讲真话的人。闻命奔走的,是好利者;正道直行的,是好义者。没有好利而爱其君的,也没有好义而忘其君的……
“如果执事同意我的请求,天下必然会说,执事如此惜才,执事对待君子如此尽礼,执事有如此雅量不扭曲人的性情,执事如此成就他人名声,执事如此厚待朋友。也会说,韩愈如此不谄屈于富贵,韩愈如此贤德而令执事尽礼。那么,我就是死在执事门下也不后悔。如果让我每天跟着队伍小跑上班,话也不敢说,不符合我的所学。天下也会说,执事用韩愈,不过是可怜他,收养了他;韩愈事奉执事,也不以道,不过是自利。那样,即便我每天受千金赏赐,每年受九次拔擢,要说感恩,确实有,要说对天下讲执事是我的知己,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