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精分在人间

大唐贞元十一年,一月的长安城正值凛冬。


一个儒生打扮,脸蛋冻得红扑扑的胖青年,被宰相府家丁驱赶出来,他扭头看了看高大阔气的相府大门,像看一头权力巨兽,这兽把他的前程踩成碎片。


“我韩愈一定会回来的。”28岁的韩愈挥了挥胖手,从长安城不带走一片云彩。


后来他的头号粉丝苏轼,对偶像进行了一系列花式鼓吹。我苏广告写的太成功,以致快一千年过去,人们深信韩愈就是他说的这个样子: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韩愈欧巴,出身底层,文武全能,写文章就和杜甫写诗一样好,而且超有个性,既能气得皇帝吹胡子瞪眼,还能深入叛军单刀赴会,斩杀……哦是说服叛军头子。


我苏给的这个人设,在起点文和宫斗剧里,就是妥妥的主角了。任何虐主的反派,一集之内都会被迅速打脸。等到剧终时,主角将孤独的躺在人生巅峰上,享受寂寞如雪。


可这样的人生,真的不属于韩愈。



许多时候,韩愈不仅没有主角光环,反而更像一个随时要黑化的男配。


首先,他没有一张主角该有的脸。唐代选官员挑长相,颜即正义。而韩愈的体型,被朋友们亲切的形容为:丰肥。他自己追加的评价是:慢肤多汗。总之,是个油腻大叔。


光油腻也就算了,作为一代文宗,考试也考不好。进士考了四次才拿到学位证,去吏部参加就业考试,考了三年都被刷下。


穷途末路,只好厚着脸干谒宰相,求一条生路。但一个半月连投三封自荐信,都没叩开宰相的家门,连呵呵都没等来一个。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知道真正光环加身的主角是什么样子。


比如王维,一首红豆就让公主包办了前程。比如白居易,15岁凭一首野草,就被大名士顾况相中了。连很少写文章的李白,给高官投自荐信,都能写出“生不用封千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样又高明又肉麻的句子。


“我到底哪点做错了?”韩愈大概问过自己许多遍。他不知道答案在哪,只知道他真的很想红。


在大唐,想红的捷径有两条,写诗或者做官。


做官暂时不想了,韩愈也写诗。但唐诗江湖不小,能落脚的余地还真不大。李白杜甫就像少林武当,占掉大半个江湖。剩下的地盘竞争一样激烈。


元稹白居易的鸳鸯蝴蝶派,是大唐最火的偶像男团。刘禹锡柳宗元的黄金组合,把持着大唐精英文化圈。


而韩愈呢,左看看搭档孟郊,一个快50岁才考上进士的老汉。右看看搭档贾岛,一个当过和尚一辈子没有功名的小白。


只好叹口气,咱们这个老炮组合,就玩点小众艺术,自娱自乐吧。



要想红,只能另辟蹊径,走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韩愈经过缜密思考,决定发起古文运动,一场中国8世纪的新文化运动。


韩愈说,中国儒家的道统,传到孟子那一代就后继无人了。中国有价值的写作,传到司马迁杨雄那一代就断层了,如今的读书人,都流行写花里胡哨的四六体骈文。


而我韩愈,作为孟子之后,儒家道统的继承人,要发扬文以载道的精神,让中国人重新学会思考,学会写作。


出来搞运动,就一定要找人开撕。这样才有话题,有流量,才能红。韩愈一点不含糊,他选中了两个开撕对象,一个是佛道,一个是藩镇。


藩镇在中唐是个人人喊打的角色,是最大的政治正确,撕得再凶也很难出彩。佛道就不一样了。大唐皇帝姓李,为了给脸上贴金,认老子李耳为祖先。那道教就成了皇帝家的私产。


佛教在当时更红到发紫。宪宗皇帝带头信佛,派使者去宝鸡法门寺,请来了佛骨舍利。迎进长安的时候,沿途不分男女老弱,全城狂热。皇帝在皇宫足足礼佛三天,才将佛骨送还。


韩愈开火了。他给宪宗上了一个奏折,这是一篇饱含了个人才华、勇气与精神力的文章,杀伤力特别大。


他先分析了自汉代佛教传入以来,历代信佛的皇帝都不得好死的事实,得出“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的判断。然后劝告宪宗悬崖勒马,烧掉佛骨,关闭全国的佛寺道观,让老百姓都遵守儒家的主张,安安生生回去劳动致富。


文章最后,韩愈还说了一句极有气概的话:“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真有佛祖显灵,就报应我一个人吧,我不后悔。


宪宗气得直哆嗦。你嫌我信佛太走心,我不怪你,但你说我不得好死,你想干什么?不杀你还等着过年吗?


韩愈当然没死,他打完人生最大的一场战役,在满朝文武敬畏的目光下,流放到距长安城8000里外的潮州。



52岁的韩愈,终于红了。


他有多红呢?这么说吧,大家读诗都读《唐诗300首》,其中杜甫的诗最多。读古文都读《古文观止》,韩愈的文章最多。


一代文宗,他当之无愧。


但韩愈后来的一系列操作,让当时的粉丝团与后世粉丝们,都有点无所适从。


潮州是大唐出了名的穷乡恶壤。那时还没有牛肉火锅,只有遍地鳄鱼。大义凛然的韩愈一到潮州上任,就干了三件很行为艺术的事。


他先给宪宗写了一封认错书,态度诚恳,语言悲酸。高度评价了宪宗平定藩镇,中兴大唐的丰功伟绩。建议宪宗像所有历史上好大喜功的皇帝一样,去“东巡泰山,奏功皇天”。


这封奏折让很多韩粉看得辣眼睛。怎么画风突然就从忠肝义胆,变成谄媚皇帝了呢?


韩愈干得第二件事更无厘头。他带领官民,来到鳄鱼出没的水边,念了一篇《鳄鱼文》,要求鳄鱼们限期离境,否则后果自负。


这件事有一个很神奇的结尾。据说当晚暴风雷电大作,数日河水干涸,鳄鱼们被迫含着泪,背井离乡而去。后来我苏居然当成真事,写进了韩愈的宣传稿。


第三件事,更让天下人的眼镜碎了一地。他居然和潮州有名的高僧大颠交往,据说还被该和尚点化了。


人设彻底崩了吗?大唐各路八卦小报,开始深挖韩愈。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


披着道家马甲的ID发帖灌水,说韩愈有一个侄孙叫韩湘,就是八仙韩湘子的那个韩湘。他根本和道教是一家嘛。


大唐财经杂志发帖,说韩愈是“谀墓”高手,专门给高官富豪去世家属写祭文。写一篇至少要一匹马。


娱乐小报也凑热闹,说韩愈假正经,其实人老心不老,家里有好几个妾,还偷偷吃春药。


韩愈自己也不甘寂寞。他写了一首《示儿》,勉励儿孙要上进。上进了就能像他一样在帝都买大房子,来往都是高官显贵。


如果不上进呢,他还写了一首诗,吓唬家里小孩,不好好学习,你和别人家的孩子,就一个变猪,一个成龙:


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

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

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


我苏妙笔生花,都不能给偶像洗地。只好叹气,承认他写的诗,“所示皆利禄事也”。就当绝望的粉丝们,犹豫要不要粉转黑时,韩愈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长庆元年,镇州兵变,叛军围攻政府军,不接受和平。55岁的兵部侍郎韩愈临危受命,被穆宗皇帝派去安抚叛军。这跟送死没什么两样,宰相元稹说,韩愈同志可惜了。


韩愈自己不这么看,他单人独骑,闯入叛军阵营,一个人说服了一个军。叛军头领王庭凑怕再说下去,韩愈就能把军队说散伙。赶紧答应了他的要求,鸣金撤退。


这一次,他真的做了主角光环才能实现的事。



但韩愈毕竟不是主角。


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层的清水衙门混日子。晚年好不容易有提拔到中央的机会,又被奸相李逢吉算计,被迫降职病退。57岁死在家里。


后来人看韩愈,总觉得形象飘忽不定。他的一生,既一本正经到乏味,又荒唐虚伪到造作。像一个精分活在人间。


但他一切行为的背后,却也有情不得已。因为谏佛骨被驱离长安,作为犯官家属,韩愈12岁的小女儿也上了流放名单,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他写过最好的一首诗,被认为有杜甫沉郁顿挫的深情,就是写在流放路上: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为心中认定的正义,不平而鸣,结果家破人亡,韩愈的内心自然不会平静。他后来在潮州看似不可思议的行为,也可以有一个解释了。


他只是一个努力博取私人理想的普通人,从不掩饰欲望。他爱讲大道理,但大义当前他经得住考验。他贪财、怕死、好色、迷信,但这些发生在私人生活中,没危害社会。


他只是恰好在写文章这个技术领域,做出了超越时代的成就。而人们就用过高的道德来要求他。就像红楼梦里曹公所写:这世界总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韩愈比许多聪明人冷静的地方,是不为声名所累,不肯被大众的期待裹挟。他只想做一个岁月静好的胖子。你们看到的精分,恰好是我活出的真性情。


后来的韩愈被不同朝代加了许多光环,他挂在文庙的画像,小脸美髯,有一代宗师的潇洒。但很久之后人们发现,那张帅脸属于南宋名臣韩熙载。是大家弄错了。


“搞不清楚真实的我,是你们蠢。”韩愈大概会揪着胖脸上从来都不多的胡子,得意的想。或者他从不想这些,而是愉快享受着不被扭曲的欲望。


毕竟,从人生的枷锁里能多超脱一会儿,是这个世间最值得自豪的壮举。


参考资料:

旧唐书韩愈传

新唐书韩愈传

韩愈大传

古文观止

韩愈文集

韩愈年谱